她侧耳窃听了几句,生怕提夏真做出什么事来,急忙闯入帐内。
“你住手!”
纳木虽然身为俘虏,却仍保持着藩国储君的尊严,面对提夏轻佻的言辞,显然心有愤懑,纾雅入内时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神情深邃的年轻男子,警惕地打量眼前之人。
“韦纾雅你吓我一跳。”被突如其来一激,提夏猝然吸气,“你这是......刚啃了个人?”
纾雅愕然,来回抚摸自己双颊,这才想起身上沾染的血迹。
提夏拎起水壶浇湿衣袖,胡乱在她脖颈上揩了一把,伸手向下挑开她披在身上的袍子时,却看见几处深浅不一的吻痕,当即了然。
“又长本事了。”提夏双唇微抿,替她将血迹擦拭干净。
“他被我的金剑所伤,非一时能愈......”纳木猜出闯入女子的身份,幽声道。
他头部微动时,流苏耳坠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映着烛光,在提夏回首之际,掠入她眼中。
“这是什么......”提夏敛起之前的戏谑,神情严肃,握住流苏凝视片刻,继而奋力一扯,强行将它从对方耳垂上拽下。
纳木呼痛,连忙捂住耳朵,猩红的血液自他指缝缓缓流出。
纾雅瞠目结舌,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半晌后才解下外衫上的一只香囊,倒出其中存放的伤药替他敷上。
“这颗黄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提夏依旧追问不休。
纳木身上的伤口比魏垣还多,说起话来声音虚弱,不欲与之争辩,淡然道:“几年前,从野辞达利脑袋上摘下......”
短短一语,便像拆开了一支火绒,点燃提夏胸中怒焰,她抽出窄袖中暗藏的匕首,径直刺向他。
电光石火间,纾雅竭尽全力制住她的手,向另一侧倒去,“你怎可擅杀俘虏!”
提夏身长力健,轻而易举地翻过身来将纾雅压在下方,她还想夺刀上前,却被纾雅死死拽住。她垂眸而视,自己膝盖正用力顶在对方腹部,疼得纾雅泪星直冒。
提夏力道稍松,匕首终被纾雅夺走。
“你突发什么恶疾!征战数月还不嫌累得慌!”纾雅调匀气息,喘息中责备道,“你要是真无聊,不如找个草垛喝一盅?”
纳木冷眼扫过二女,暗自往后挪了几步,心知此刻保全性命为上。
甘泉河畔树木稀少,唯有满地浅草,一入夜,凉意更甚京城之秋。纾雅搬来一坛军中寻常的烧酒,再点燃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与提夏同饮。
头顶繁星如许,恰如金福之役时赏过的星空,唯有“广袤无垠”足以形容。
提夏闷头痛饮两碗,怒气稍有抒发,“听说甘州那边抓了桑朗杰,当下情形如何......”
“祁昌懋死了。”
酒碗方至唇边,提夏微滞,接着又灌入一口,“他屠杀我羌人战俘,若非降了你们,我早想结果掉他。”
纾雅放碗,面露无奈之色。提夏心领神会,叹道:“刚才气急都没杀得了,往后更不会。”
“祁昌懋若是死在战场,死在杀俘这事上,倒还让人心安几分......”想到此处,内心惶恐感油然而生,瘆得人汗毛倒竖,纾雅不住地向火堆靠近,“唯有这回,他速战速决,真心护卫百姓,结果却变成私放敌军入城。”
她将两条光洁袒露的胳膊缩进袍子里,不经意间,一块微损木牌自袍中滑落。那日纾雅将它捡了回来,还未得空上漆。
“我还妄想用酒泉王的令牌保他一命,却从未想过,祁氏手握重兵,他们才是强权本身,又怎会听命于一块毫无意义的木牌。”
“先前他能无视皇帝的怀柔之策,可始终拗不过祁氏设下的军规军法,今日是祁昌懋,明日又何尝不是你我。”
想到那人还有一双儿女,他的妻仍在家中翘首以盼,纾雅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将下巴靠在膝上。
“你真啰嗦,揍就完了......”提夏听得憋闷,将余下酒液一饮而尽,“有你日日在跟前压着,这儿谁还敢造次,既未招惹旁人,总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过来捅刀子吧?”
纾雅目视前方,眼瞳中的火苗跳动不止,她径自摇头,心绪愈加沉重,又端起手边陶碗轻啜。这酒虽无香气,辛辣苦涩,但胜在可以能暖身提气。
“此番谈不了多久,你也别太紧张。待一切安定后我带你去青海览景可好,那儿可比这甘泉河的风光美多了。”
“有多美?”
“鸥鹭成群,草地绵延,尽可策马奔驰,美到......我丈夫在水边求婚于我,稀里糊涂就允了......不过现在他的头颅还泡在水里,不知漂到了哪儿。”
言语间,提夏笑意乍现,含着几分自嘲意味。
几年前与吐蕃一战,提夏的丈夫不幸牺牲,当时只找回几块残肢,囫囵拼了个人,头颅一直没有下落,据说被敌军丢进了海里。
方才纳木敢直接说出流苏上黄玉珠的来源,想来对此并不深知。
“你从未提过......”纾雅偏过脑袋,略带唏嘘说道。
“好端端提他做什么,他若不死,不得阻我当首领,当将军啊。”
三四碗酒下肚,提夏又醉了。
纾雅是由衷佩服她的,可这话仍旧沉重不堪,任何人的性命都不该如草芥般任人斩落,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完全是能力使然,并非搬开了那个她真心相付的“绊脚石”。
月沉后,星更明,流沙般的银河静静流淌。
......
边关书信终是到达了京城,有人欢喜有人忧。
许玦见表兄这功是越攒越大,也算由暗转明,心道他时日无多,“酒泉郡王有意误导祁昌懋将军,导致甘州险些失陷,还让大将军痛失一名爱将,这罪过可不小,得送京查办吧......昌华,劳你替本王跑一趟,把这个送到你父亲手中。”
他太想抓住魏垣的把柄了,然后顺理成章将其禁锢在自己身边,光想就觉得痛快。
许玦心情舒畅,将东西交给祁昌华之后便快步离去。
祁昌华凝视手中信封,默然半晌,见许玦走远,面不改色地撕成碎片,投入香炉。
此刻比起对付魏垣,他更想取其性命。
暮夏,宁王府满院的榴花只剩零星几朵还缀在枝头,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透红的果球。煜儿经伍必心施治,病愈在望,玉翘欣喜,常携幼子到园中漫步。
今日伍必心再度造访,一则探看世子病情,二则再向许玦讨要些“西南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