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姜屿端着熬好的汤药推开门,顺手从桌边拿了个凳子移到床边。
她将药碗放在凳子上,直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会谢知予。
“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极乐世界处于混沌之地,没有日月交替,自然也不会有白昼黑夜之分。
屋外仍是来时的灯火通明,屋内照明用的喜烛已经燃尽,换上了一支新的、普普通通的红烛。
谢知予瞥了一眼药碗,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伤口被人细心处理过,缠上了绷带,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他试着微微收拢手掌,随后摇了摇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你的衣服是阴童子帮你换的,身上的伤也是他们替你包扎的。”
姜屿一边接过空碗,一边耐心嘱咐他。
“这几日尽量不要剧烈运动,否则伤口再崩开就难办了。还有你的手,也尽量不要握剑提重物。”
少女认真地说着,声音软软的,又脆生生,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室内。
但谢知予却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神色极为平和,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静静注视着姜屿,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言语。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姜屿心里没由来地突突了两下。
再开口时,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些紧张。
“...你还记得昨晚你昏过去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虽说忘忧蛊能使人忘忧,但她毕竟是头一回给人下蛊,还是得亲自确认一遍才更放心。
谢知予稍仰着头,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忽然弯唇笑了起来,不答反问。
“师姐觉得,我应该记得什么?”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套她的话?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在心中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出声。
“没什么。就是你昨晚是受不住药性直接昏过去的,怕你觉得丢人,我才没好意思提。”
谢知予闻言只安静地看着她,右手搭在床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过了许久,久到姜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点了点头,道:“这样啊。”
“那师姐可要好好替我保密,若是不小心说了出去。”他停顿一会,弯起唇角,笑容若水柔和,“我就杀了你。”
看着他唇边明显带着玩味的笑意,姜屿只觉得更疑惑了。
他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又转念一想,既然没有直接对她动手,这就说明他应该是不记得昨晚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否则她不仅亲了他不说,居然还敢趁他不备给他喂蛊,等他事后想起来,一定会一剑捅穿她的。
反正他忘了最关键的事,既如此,又何必纠结他有没有相信自己那个临时瞎编的说法。
想到这里,姜屿豁然开朗,一扫忧虑,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保证。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她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后塞进谢知予手里。
“这个给你,药有些苦,可以吃它压一压。”
油纸包里装的是蜜饯,是姜屿特意拜托阴童子买来的。
她小时候怕苦不爱喝药,大人就总用甜食哄她,百试百灵。
药和蜜饯都已送到,姜屿也不再多留,交代了几句不要随便乱动后,端着空碗离开了。
屋内重新静了下来。
谢知予看着手里的蜜饯,像是在发呆,久久没有动作。
好半晌,随着烛火毕波一声响,他眼睫颤了颤,指尖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很快压下了舌根的药苦味。
唇上沾了些白色的糖霜,本想用指腹拭去,却在迟疑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他做这动作时神色仍是淡淡的,好似只是无心之举,并没有其他任何旖旎的想法。
面上仍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表情,只是耳廓却在微微泛红。
*
人死以后,魂魄会脱离肉身,去往极乐世界。
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走上奈何桥,渡过忘川河,方可转世轮回,重入红尘。
流程看似简单,但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有机会能立即投胎转世。
没有通关文牒者只可过前两关,倘若上了奈何桥,也会在中途掉入忘川河,被河水腐蚀魂魄。
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暂留在极乐世界,等待十年或者一百年,时间谁也说不准。
姜屿和谢知予顺着阴童子的指引找到红衣女子时,她正如往常一般,守在奈何桥前,手里捏着一枚青花玉佩。
见二人找来,她就近找了个人少些的茶摊,招呼他们坐下。
一边忙着为二人烫洗茶杯,一边又悄悄地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忘忧蛊极为难得,她舍得留给他们,并不全是为了弥补阴童子犯的错,更是为了她自己考虑。
毕竟她的命还捏在谢知予手里,让他忘了这件事对她有益无害。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许久,见二人似乎都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提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下。
“这里的人不常喝热茶,这是我特意问店家要的,对你们的魂魄没有影响,放心喝吧。”
红衣女子将倒好茶水的杯子推至二人面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了渝州邪祟的事,但在这之前,还麻烦你们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死魂聚集之地阴冷寒凉,死者没有体温感受不到,但姜屿却是活人,即便穿得再多,也仍会觉得寒意入骨。
她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顿觉暖和了不少。
生魂离体最长不可超过五日,眼下还有两日,时间还算富足。
略一思忖,她冲红衣女子点了点头。
“你说。”
红衣女子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沉默两秒,像是陷入了回忆。
片刻之后,她目光仍是看着玉佩,叹了一声,将故事缘由娓娓道来。
红衣女子名为柳如霜,扬州人,出身名门正派,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只是七岁那年,父母不幸感染了化琉璃,药石无医,相继去世。
家中财产被亲戚瓜分变卖,她年岁太小,无力阻止,最后连她也被赶出家门,被迫流落街头。
烟雨楼管事好心收留她,她心知这是风月场所,但却是她唯一的去处,只能留下。
凭着一身才情和出色的样貌,柳如霜很快收获了大批客人的喜爱,吸引了无数新客,渐渐打响了烟雨楼的名号,即便始终坚持卖艺不卖身,放弃了大把赚钱的机会,楼主也未曾说过她半分。
身处风月多年,柳如霜见惯了各种男女之间的红尘琐事,她有自己的傲骨,从不肯轻易将真心交付。
直到某日细雨微斜,雨打檐铃,她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在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街上走着,遇到了一位落魄书生。
书生浑身被细密的雨丝淋得湿透,怀里紧紧抱着几幅画卷,面红耳赤地和船家争辩。
“上船前说好了只收十文钱的,怎的到了目的地你就涨价了?”
船家一边将船停稳,一边空出一只手抓着书生的衣角,像是怕他逃走。
“我何时说过只要十文了?你赶紧把剩下的钱补给我,不然我可就报官了。”
先用低价将客人骗上船,到了目的地再以没有证据为由涨价,这是扬州一些黑心船家惯用的手段。
柳如霜见过几次,这种手段也就只能骗骗外地人,官府压根不会管这事,倘若遇上硬茬,最后说不准还会挨对方一顿揍。
她没兴趣浪费时间看别人打架。
柳如霜神色恹恹,转身欲走,却见那书生竟然真的傻到信了船家的话。
他从抱着的那几幅画卷中挑了一幅出来,依依不舍地递给船家。
“我实在没有多余银两,只有这幅画能抵给你。”
“你这一幅破画能值多少钱,白送我都不要!”船家拍开他递过来的画,噗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赶紧给钱,别废话!”
书生见画落入水中,急得直要跳河找画,好在船家良心未泯,及时拦住了他。
“我的画!那是我辛辛苦苦几日画出来最满意的一幅!”
书生急红了眼,他紧紧抓着船家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哭诉道:“我是穷,是没用,但我的画和我不同,才不是破画!”
一瞬间,柳如霜也不知为何,莫名被他这句认真又严肃的话逗笑。
出于好心,她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劝走了店家。
书生感谢她愿帮忙解围,询问姓名,却被她以不过只是萍水相逢之由拒绝了。
柳如霜没想过会和他再见面,所以七日后,在烟雨楼再次见到他时,她确实是有些惊讶的。
书生似乎特意打听过她的消息,知晓她每三日才会登台弹一首曲子,专门挑着她弹曲的时间找来。
他不像其他客人一样用会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她,只坐在远处,点一壶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专心画画。
真是个怪人。
跑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还有心思作画。
后来他拿着完成的画像到她面前时,柳如霜才知晓,原来他是为了画她。
“那日多谢姑娘为我解围,某无以为报,只有这幅画像,万望姑娘不要嫌弃。”
书生画技高超,他的画也的确如他所说,不是破画。
柳如霜自小便爱书画雅事,她见书生颇有造诣,一改之前冷淡的态度,主动和他聊了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相熟。
书生名为齐子言,是个孤儿,从渝州一路游历至此。
平日里靠着卖画能赚些银两,但他没有什么名气,画得再好也只能低价出售,所以赚得并不是很多。
柳如霜见他的画虽比不上名家大作,却也独有一番韵味,只是苦于无人赏识,便有心帮他一把。
常来烟雨楼的客人中有不少喜爱收集字画,有了柳如霜的倾情推荐,齐子言很快在扬州内名声大噪,赚了一大笔银子。
二人也如话本子里常有的桥段那般,才子佳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互生了情愫,再到表白心意。
她喜欢合欢,他便买了间宅子,亲手在院中种满了合欢。
齐子言对柳如霜很温柔又尊重,丝毫不介意她是风尘女子,二人也很快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柳如霜既是烟雨楼的金字招牌,想离开没那么容易。
齐子言虽有不舍,但还是咬牙用卖画所赚到的钱全部交出,替她赎了身。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柳如霜赎身之后,原先那些愿意花高价买他画的人一夜之间变了脸,纷纷将他拒之门外。
他们愿意买他的画不过是因为想博取柳如霜的好感,好一亲美人芳泽。如今柳如霜已心有所属,又怎会再对他和颜悦色。
齐子言又回到了从前的落魄日子,好在柳如霜还有些积蓄,扬州门路既已断了,两人便商量着去往渝州。
柳如霜生得貌比花月,气质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一路上,齐子言收获了不少男子投来的艳羡目光,却如尖刺一般,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头。
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夸口称赞柳如霜,仿佛她是一块上等的美玉,而他只是不起眼的绿叶红花,天生就是衬托,有了柳如霜才有他存在的价值。
这让齐子言的愈发感到不平衡。
他开始责怪柳如霜总是抛头露面,四处勾引男人,甚至还总是抱怨她花光了他的钱。
柳如霜知晓他失意,心中定当不好受,并未出言反驳,顺着他的心意戴上了幕篱。
再后来,两人快到渝州城时,意外遇到了逃窜的魔物袭击。
为了保护齐子言的画,柳如霜被魔物抓伤,感染了化琉璃。
此病无法痊愈,只能用钱买药吊着性命,但这笔药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于是齐子言忧愁地想了好几晚,最后无奈对她说:“我们殉情吧。”
既然他这一生注定要落魄失意,那继续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反正柳如霜迟早会死,不如趁着她还未浑身长满鳞片,漂漂亮亮地穿上嫁衣,二人拜过堂后再一齐赴死,这样来生还能再做夫妻。
他说得真诚,柳如霜又心知自己活不长久,思虑过后,便答应了他。
可当她饮下毒酒后,在奈何桥前苦苦等了数日,才恍然惊觉他骗了自己。
齐子言偷偷替换了毒酒,在她死后拿走了她所有的积蓄,独自去往渝州,开始了新的生活,还娶了妻子。
他与柳如霜的过往无人知晓,可他毕竟做了亏心事,害怕遭到报复,悄悄替她敛了尸,放在那早已荒废的义庄中。
......
听到这里,姜屿总算明白为何齐子言比常人更怕邪祟,原来是他心里有鬼,咎由自取。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你恨齐子言,想要报复他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抓不相干的人逼他们成亲?”
柳如霜的视线终于从那枚青花玉佩上移开,她抬起头,面上带着些歉意。
“我生前的执念就是未能同他正式拜堂成亲,在奈何桥等他的那些日子里,因为失望而生出怨魄,放大了执念。”
她看着姜屿,半张脸仍是平静柔和的,另外半张却变得表情狰狞,眼中满是怨毒。
“有时候怨魄会突然冒出来掌控我的意识,这些事也并非我故意为之。”
柳如霜所言非虚,她体内确实有两个魂魄在互相争斗。
一个是原本的她,另一个后来生出的怨魄。
她没有办法控制怨魄,只能由着怨魄掌控自己的身体,到处抓人成亲。
谢知予对她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她做坏事的苦衷。
他虽微微笑着,但语气明显听起来有些不耐。
“所以,你的镜子是从哪儿来的?”
柳如霜之所以和他们说这么多,其中不乏有博取同情的意味在。
但这似乎对谢知予没有作用,她甚至都怀疑他有没有将她说的话听进去。
她不敢得罪谢知予,见他对镜子感兴趣,便一五一十地将其来历交代了出来。
“是我还在扬州时,出门踏青,路上捡到的。”
初时柳如霜不过以为这只是一面普通的碎镜,万没想到,等她死后竟意外触发了镜子的能力,能将人困在过去的景象之中。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蘧然抬眼看向谢知予。
“你想要这面镜子?”
谢知予毫不掩饰,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倒是柳如霜面上稍显诧异。
她不明白谢知予要这面镜子能有何用,可他既然要她的东西,那就得先和她谈好条件。
“我可以把镜子给你,但你们必须先帮我办件事。”
“我并非不愿投胎转世,只是受困于怨魄无法过桥,你们如若能让齐子言再娶我一回,让我做他的妻子,助我了却执念,那时我才会交出镜子。”
这要求乍一听不算多麻烦,但姜屿还是沉默了。
齐子言早已娶妻成家不说,他如今对柳如霜的惧意多过情意,又怎会同意娶她。
谢知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可他并没有急着拒绝,略微挑了下眉,看向柳如霜的视线中多了几分玩味。
坦白来说,他能不能拿到镜子和柳如霜愿不愿意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柳如霜的尸体还在他手中,他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愿硬抢,或者直接杀了她。
但一个因为遭到背叛而失望的人,所生出的怨魄的执念,会仅仅只是要心上人信守承诺,娶她为妻吗?
谢知予没有戳穿她,甚至有些期待她要怎么做。
他像是坐在茶楼听说书的最捧场的听众,听到了有趣的地方,语调微微扬起,配合地给出了回应。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