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宛闯入那间破落宫苑的时候,陈俞正在练字。
他穿着白色里衣,外边披了一件最次的杂色兽毛披风,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夹着尖锐到有些刺耳的说笑声响时,他手中的墨笔微微一顿,还是将那最后一笔落下。
破旧的门在此刻被猛地推开,外间的冷风卷着几乎瘆人的寒意激得他不由得浑身一颤,喉咙随之泛起难耐的痒意,他止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才对着那道仿佛烈火一般的红色身影微微的低头行了礼,“请帝姬安。”
贺宛很是满意他如今这副识趣模样,笑意盈盈的往前走了几步道:“小哑巴,今日去帮本宫办一桩事可好?”
小哑巴是贺宛给陈俞取的外号。
陈俞初被送来北岐时,面对贺宛的欺凌,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以待的,直至今日,他的话依旧少得可怜,所以贺宛便给他取了这个外号,原来是为了羞辱他,后来叫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陈俞知道贺宛要让他去做的事绝不会有那么容易,可他依旧只能应道:“帝姬请说。”
“萨阳雪山上的雪已经连着下了二十三日了,听说只要这雪下够了二十日,萨阳雪山顶上就能长出罕见的冰川雪莲来。”贺宛说着,目光落在依旧低眉顺眼的陈俞身上,她嘴角勾起笑意道:“小哑巴,再过七日就是赏春日了,本宫的身份尊贵,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便要带这世上最难求的冰川雪莲去参加赏春日,到时也能让兄长对我另眼相待。”
“小哑巴,你去帮本宫将那冰川雪莲摘来,好不好?”
她的语调轻松,仿佛采摘这冰川雪莲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便能达成之事,可谁人不知萨阳雪山原本就是北岐地势最为险要的一座山,加之连日大雪,整座山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连路都瞧不清楚。
若是真去了,恐怕就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陈俞当然也明白,他本就瞧不出什么血色的脸好似又苍白了几分,掩在宽大披风底下的指节骤然绷紧,片刻后却又松开。
“是。”他应声道。
***
陈俞在北岐皇宫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北岐与陈国向来不和,陈俞被当作质子送到北岐之前,两国交战已有十数年之久。
长久的战事带来了沉重的赋税,压得那些寻常百姓苦不堪言。
北岐的君主不愿承认那是他的过错,陈国的君主也不会承认那是他的问题,两个国家的君主都互相将所有责任推脱到对方国家之中,这便使得陈国人怨恨着北岐人,北岐人亦是对陈国人恨之入骨。
四年前,陈国败在了北岐手中,两国终于开始协商谈和,因着陈国是战败方,北岐除了向陈国要了数不尽的金银财物之外,还要求陈国将当朝太子,也就是彼时方才十三岁的陈俞送去北岐为质。
陈国君主召集要臣不眠不休的商讨了三日,最终还是将当朝太子送出,换来了到今日,已有四年之久的和平岁月。
可即便四年时间过去,两国百姓对对方国家的恨意仿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不管过去多少时日都不会消弭分毫。
所以陈俞不仅在贺宛面前被践踏,甚至这里的奴才,都是要高他一头的。
赵筠元亦是如此。
赵筠元是四年前跟着陈俞一同来到北岐的。
她是陈国赵将军的独女,在她幼时,赵将军为陈国战死,将军夫人李氏随其而去,自尽前留下书信,将年幼的赵筠元托付给闺中好友亦是彼时的皇后孟琬宜。
此后,赵筠元便养在孟皇后膝下,与陈俞一同长大。
四年前陈俞要被送来北岐为质时,她孤身一人在陈国君主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求来与陈俞同去北岐的机会。
当时,人人皆道这位赵小姐对太子殿下用情颇深,可他们不知,赵筠元没得选。
她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
若不是因为没能从宿舍楼下的一场大火中跑出来,她不会穿越到这个荒唐的小说世界之中。
她是胎穿,到今日,在这个世界中生活了已经有十五年了。
和大多穿越者一样,她也有系统。
可那所谓的系统不过是在刚刚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之时告诉她她穿书了以及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攻略书中男主,并且强调在她任务完成即书中男主对她好感度达到百分之一百时将让她可以重返现实世界之外,便消失得了无踪迹。
在此后的十多年间,赵筠元无数次尝试着用各种法子想将系统唤醒却依旧无济于事。
她再没听到过那个机械声音。
在真实世界中,赵筠元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场大火烧死的,她不敢尝试用诸如自尽之类回到现实世界的方法,那实在太冒险。
她并不知道若是她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是能好端端活着,还是要再度面对熊熊烈火。
而系统曾经告诉她,只要能完成攻略任务,她便能回到现实世界,并且可以活下去。
所以赵筠元别无他选。
好在她的攻略对象并非是什么极为难缠的角色,而是她多年前曾经看过的一本虐文的男主。
因为当时只是囫囵看过,所以许多情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这本书的男主,也就是那个叫做陈俞的角色,他对书中女主贺宛,从来都只有恨。
他恨她曾对他诸多欺凌羞辱,所以在他成长起来之后疯狂地对贺宛进行报复,到了最后,即便贺宛已经死了,他甚至还掘了她的坟,挖出她的尸身一把火烧了,让她死后亦不得安宁。
赵筠元费劲的回忆起这些,心里反而有了底,既然这陈俞对贺宛只有恨意,想来攻略起来并非难事,只要陪他熬过在北岐的那几年,亦是他最苦的那几年,应当就大差不差。
初来北岐的时候,赵筠元只是出于完成任务的心态护着陈俞,可后来,她看见那些书中描绘的欺凌羞辱真切的发生在了陈俞的身上,人前羞辱,雪夜罚跪都只是小事,最严重的时候,陈俞甚至被迫与野兽同笼,在北岐贵族的讥笑声中与野兽搏斗……
她头一回发现,书中的文字实在太过贫瘠,从前,她看到的不过是寥寥几字的描绘,而如今,每一件事情发生在陈俞身上的事情,都是她亲眼目睹。
她见过陈俞不得不出席北岐贵族宴会时被人往脸上吐唾沫,叫他陈国的贱种,见过他明明不曾做错任何事却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起来之后双腿僵硬得无法行走差一点就成了残废,也见过他从那野兽笼中厮杀出来,浑身浴血的模样……
赵筠元很难无动于衷。
时日久了,她无法再将这个世界定义为简单的小说世界,她的身躯融入了这个世界,连情绪也不自觉被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牵动着。
譬如此刻,她好不容易从宫中的医室里讨来了给陈俞治腿伤的药,心里欢喜得不行,又不得不将喜色压下,小心翼翼的将草药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因为贺宛下了命令,宫中医室是不能给陈俞治伤的。
她怀中揣着的这包药,是她苦苦哀求了医室中那位老太医好几日方才得来的,若是被贺宛发现,不仅这药留不住,恐怕连那老太医也要受牵连,所以赵筠元便只能如同做贼一般将药带回沉春殿。
宫道上,赵筠元快步往沉春殿的方向走去,却恰好在迎面碰上正在扫雪的两个宫婢,赵筠元将头压得更低了,步子也加快了许多,生怕惹来这几个宫婢的注意。
可她与那几个宫婢擦身而过时,却恰好听见她们提起了陈俞。
她脚步一顿,就听其中一个宫婢道:“这么大的雪,帝姬要让那陈国太子去萨阳雪山上采冰川雪莲?他还能回得来吗?”
边上另一个正在扫雪的宫婢手中动作并未停下,只并不在意道:“咱们帝姬一贯如此,你见她什么时候在意过这陈国太子的死活?”
前边说话的宫婢闻言想起过往的事,不由得赞同的点了头,而赵筠元听到这儿却再无法冷静,她快步走上前去,难以置信的开口问道:“帝姬让太子殿下去萨阳雪山了?”
赵筠元好歹在这北岐待了四年,怎会没听说过被这北岐人奉为神山的萨阳雪山?又怎会不知那是何等艰险之处?
两个宫婢辨认出赵筠元的身份,虽说神色有些不耐,可还是如实道:“殿下想要开在萨阳雪山山顶的冰川雪莲,便让陈国太子去雪山采摘了。”
赵筠元的心猛地一沉,又听那宫婢道:“陈国太子被送出宫去已有一个多时辰了吧,你……”
“多谢二位提醒。”不等这宫婢说完,赵筠元就匆匆向她们道了谢,之后便转了头往漪芳殿方向跑去。
漪芳殿是贺宛的居所,赵筠元知道,若想救陈俞,最好的法子是去求贺宛。
不是因为她怀有善心,而是赵筠元了解她,便更知道该如何利用她。
赵筠元一路跑到漪芳殿,虽是寒冬腊月,可这一路跑来也让她额头已是沁满了细密的汗珠,漪芳殿门前伺候的宫婢辛兰见来人是赵筠元,甚至没有任何要进去禀告的意思,只微微扬起下巴道:“赵姑娘,帝姬正要歇息呢,恐怕没法见你。”
赵筠元垂眸恭敬道:“辛兰姐姐,我这次求见帝姬是有要事要向帝姬禀告。”
辛兰嘲讽一笑,“赵姑娘前来不就是为了陈国太子之事么?还能有什么要事?”
赵筠元并未否认,只接着道:“辛兰姑娘可知萨阳雪山上已经连着下了二十三日雪,大雪茫茫,就连上山下山的路都未必能瞧得清楚,太子殿下若真要去采什么冰川雪莲,定是有去无回。”
“那又如何?”辛兰不以为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