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汤昊正在跟小皇帝交代后续。
“我离京之后,朝堂这块,就要靠你自己了。”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汤昊只是出去一趟,但是一听到这话,朱厚照心里面还是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野人,你要去多久?”
“咱们不是说好了,你把事情办好了,就会回师……”
汤昊看出了小皇帝的不安,笑着安抚道:“放心,不会很久的。”
“只是,这一次出去,一定要给后续大计打好基础,所以具体时间我也不能保证,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
一两年,这是很正常的。
“此外,张总宪一辈子在地方为官,这才是他真正价值所在,你若是想要了解这个真实的大明王朝,你若是想知道大明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建议你多问问张总宪,不为别的,至少不能做个“何不食肉糜”的蠢货皇帝。”
“朕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召张总宪奏对。”
“好了,那就这样吧!”
此话一出,汤昊先是一怔,随后急忙摇了摇头。
“刘瑾只是朕留下来撕咬文臣缙绅的疯狗,朕绝对不会再给他执掌大权的机会!”
小皇帝一句话,给两人都干沉默了。
“好,朕听你的。”
“再有,朝堂之上,总宪张敷华,是五朝元老,亦是硕德老臣,伱要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可以召他君前奏对!”
陈宽:“……”
“除夕一过,我就会带兵出京,按照既定路线行军!”
话听到这儿,朱厚照再次点了点头。
汤昊见状倒是提醒道:“哦对了,还有咱们的陈大珰,如何对付那些文臣缙绅,陈大珰经验十足,你到时候也可以多问问他。”
“我走之后,经筵日讲你要天天去,不说学习那什么狗屁儒学经义,你要去参加廷议,盯着这些文臣缙绅,看看他们又在谋划着什么。”
“什么狗屁“归宿”,什么狗屁沙场,你就是朕的野人!”
朱厚照却是不乐意了,没好气地笑骂道:“怎么样你还要给朕留下一篇《出师表》?先帝中兴未半而中道崩殂?”
“呸呸呸!”
“也别说朕不挂念你!”
听到这话,朱厚照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
“野人你放心,朕记得清楚得很!”
“这次放你出去,是形势所迫,做完了立刻回来,你不在京师,朕一个人面对这满朝缙绅……”
但是问题在于,养军队那是要花钱耗粮的,而大明王朝的钱粮大权,依旧在文臣缙绅的掌控之中。
汤昊大笑道:“终于有机会出去砍人了,我这個莽夫的归宿,应该是沙场才对啊!”
不知为何,一听到“归宿”这两个字,朱厚照就越发心慌了。
“先前你把文臣缙绅得罪得狠了,这次又要去对他们下狠手,朝堂之上的压力,朕一定会抗住,但是你这边,朕着实担心你的安危。”
陈宽一听到这话,立刻笑道:“汤侯言重了,老奴不过是活得时间长了一些,若是陛下有疑惑,不用陛下开口,老奴也会及时提醒的。”
“野人,你别说这些话,朕心里面听着总是瘆得慌,你跟托孤一样……”
“听见没有,早点把事情做完,早点回来!”
“都察院自从整改之后,就已经从文臣集团中割裂开来,包括张敷华在内的科道言官,都只能选择彻底倒向你这位皇帝陛下,所以不用担心他的立场问题,事实上这位总宪大人的人品,胜过了大明王朝绝大多数的官员。”
在这个交通和通讯都极其落后的时代,大军出征至少都是以年为时间单位起步的。
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既是满满的自谦,又表达了对小皇帝的忠诚,饶是汤昊听了都不免给陈宽点赞。
“再有一个,廷议的时候,可以带上刘瑾这条狗,但是你千万要记住,刘瑾可以用,别再给他大权,不要忘了他当初是怎么设计你的!”
“大朝仪我就不参加了,跟这些文臣缙绅天天扯皮,甚是没意思!”
汤昊闻言点了点头。
此话一出,一旁的大太监陈宽都快憋不住了,一张老脸青白交加,精彩到了极点。
就像上次保国公朱晖,蒙古趁着大明更新换代,大举进犯宣府,朱晖带着大军出去游了一圈,等他抵达宣府时,蒙古早就撤军了,然后又只好率军回来,这一来一去就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
“陛下,这不合规矩!”
四卫禁兵,这是小皇帝最后的武装力量,也是他能调动的唯一战兵。
汤昊:“……”
别看郭勋现在执掌团营,汤昊现在执掌京军,看起来小皇帝就真个收拢在京兵权了。
小皇帝眼眶都红了,但又觉得稍显丢人,所以他鼓足勇气上前捶了捶汤昊的胸口。
“所以除了你既定的那一万新军精锐外,朕调三千四卫禁兵给你,全权听命于你,职在保护你的安危,朕不希望你就这么折了,听明白了吗?”
就比如此次汤昊出兵,他甚至都不敢多要,只敢要了一万精兵名额,不然文臣缙绅不拨钱粮给他,别说出兵了,他麾下将士都会闹情绪。
所以,国家大事,钱粮二字,真正掌控了钱粮的人,才是拥有话语权的人。
江南士绅为什么敢如此嚣张,暗中左右大明王朝的朝堂政局?
就是因为他们掌控了大明赋税的半壁江山,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做,他们也有底气这么做。
哦不对,以如今江南士绅的体量而言,“半壁江山”都有些稍显谦逊了,估摸着怎么也有个四分之三左右。
这四卫禁兵,唯一的职责,就是护卫宫廷,确保大明皇帝的安危。
但是现在,小皇帝直接调了三千精锐给他,这份恩宠待遇,哪怕是汤昊都觉得有些过了。
“狗屁规矩!”
小皇帝罕见地动怒,道:“四卫禁兵是朕的,朕想怎么调就怎么调,文臣缙绅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别说那些没用的,早点把事情办好回京,这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话,汤昊心中忍不住一暖,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那行吧,多谢陛下!”
“我也有一件礼物赠与陛下,不过转托给了他人之手!”
“这个人陛下可以着重关注,日后未尝不可成为我们的战友!”
朱厚照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满脸希冀地看着汤昊。
野人的礼物,会是什么?
还有他举荐的这人,又会是何人?
不过汤昊并不准备告诉小皇帝,惊喜嘛,直接说出来多没意思。
正当朱厚照准备追问的时候,张永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陛下,元辅与大冢宰求见!”
大冢宰,马文升!
老首辅,刘健!
而且还是联袂而来!
听到这话,汤昊和小皇帝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四人各自落座,陈宽站在小皇帝身侧。
眼前的局势,无比契合大明王朝的惯例,宦官阉人——文臣缙绅——武将勋贵!
刘健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
“汤侯,此次出兵,意欲何为?”
“剿倭!”
汤昊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刘健却是摇了摇头,沉声道:“现在不是廷议,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还请陛下恕罪,此事事关大明江山社稷,所以老臣也就直言了。”
老首辅先是向小皇帝告罪,随即看向汤昊,厉声道:“倭寇你可以剿,卫所你也可以清,但是江南士绅,你绝不能动!”
“你我心中都清楚,倭寇之患日益猖獗,在于沿海卫所长期糜烂,沿海卫所之所以糜烂,在于江南士绅的出海贸易!”
“老夫知道,你这次出兵不只是为了剿倭,更是想一劳永逸,彻底肃清江南乱局!”
“但是汤侯你要知道,江南士绅的力量盘根错节,不只是朝堂之上,还有地方官场,甚至遍布整个大明的方方面面,你若轻易动了那些江南士绅,那不只是你会因此成为天下公敌,大明王朝也会因此动荡不安,甚至可能会有倾覆之患!”
紧接着,天官马文升也开了口。
“中山侯,老夫承认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是问题在于,很多事情不是正确的你就可以做,很多事情更不是你想做就能做!”
“江南赋税半天下,这确实是实话,不是什么虚言!江南一乱,朝廷收不上赋税,军费民生等全都供应不了,那朝廷还有什么威望可言?”
“这么多年来,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削弱江南士绅的势力,可是最后结果呢?还用老夫多说吗?”
刘健和马文升看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这不是什么好奇怪的事情。
但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汤昊沉声道:“大明想要真正中兴,那势必要收回钱粮大权,这一点二位大人比本侯更加清楚!”
此话一出,刘健和马文升对视了一眼,尽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马文升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例子。
“老夫历仕五朝,从景泰年至今,说句不好听的,从土木之后,历任大明天子,唯成化帝为最,可称英主!”
“成化爷即位之初,面对的是一个倾颓的武勋集团,一个跋扈的文官集团,在这种局面之下,成化爷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帝王心术,甫一即位就立刻起用大量被天顺帝贬斥的忠正贤良,包括内阁大学士商辂等人在内,并且为于谦于少保平反,一举收获了士林之心,稳定住了朝政大局。”
“但是紧接着,成化爷就察觉到文臣缙绅权势过大,隐隐有僭越神器的苗头,再加上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本身就是个文人书生,因为族兄之过才被阉割送入宫廷,所以此人与文臣缙绅一向交好,基本不反对文臣缙绅的意见,甚至当成化爷与文臣缙绅产生激烈矛盾时,他还会从中调停,如此一来司礼监也就彻底失去了制衡内阁、制衡文臣缙绅的作用!”
“所以,成化爷选择绕过怀恩这些太监,重用那汪直,甚至不惜为汪直创设了西厂,西厂存在的数年时间里,办理了不少迫害朝廷大臣的案子,目标都没有对准东厂和锦衣卫,而是清一色的文官缙绅,包括那些内阁大学士在内!”
马文升说这话的时候,刘健一直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可惜天官大人浑然不以为意,只是想要说个痛快。
“除了这西厂之外,成化爷还设置了传奉官,还让汪直掌控大明京军,就是为了制衡日益跋扈的文臣缙绅,如果汪直能掌控京军,军政事务上也就能绕过兵部和内阁,由成化爷直接指挥,这对于削弱文官集团的军事话语权是非常大的帮助,因此成化帝就效仿正统皇帝,将汪直扶持成为类似于王振一样的人物,可以同时监管西厂和京军的实权大太监。”
“只是可惜汪直并没有带兵作战的资历,最多不过以镇守太监的名义进入京军提督镇守罢了,这个时候就出现了王越,王越与别的文官不同,他虽然是文官出身,但因为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受到文官集团的打压排挤,所以汪直和王越就成了成化帝最为倚重的军中心腹,替他重新收拢军权,打压文臣缙绅……”
“大冢宰!”
刘健陡然厉喝道:“够了!”
这位天官大人,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揣测圣意,这是大不敬!
非议君上,这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但是小皇帝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是不满地瞪了刘健一眼。
“大冢宰,接着说,然后呢?”
马文升瞟了一眼汤昊和小皇帝,幽幽开口道。
“然后,成化爷通过一场场的对外战争,通过名将王越带来的一场场大胜,逐渐清洗了军中的文官势力,利用汪直和王越二人的竭力配合,抓住了军队的权力,削弱了文官集团对朝廷的掌控。”
“看起来,成化爷目的达成了,对吧?”
“可是现在呢?可是在这史书上面呢?”
马文升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讽刺。
“汪直与王越结为腹心,自相表里,肆罗织之文,振威福之势,兵连西北,民困东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
“一个汪直,成了堪比王振的祸国权阉!”
“一个王越,成了谄媚阉人的卑劣小人!”
“还有成化帝这位英主雄主,被抹黑成了……”
“够了!”刘健陡然暴怒,“马文升!注意臣仪!”
有些话,你心中清楚就可以了,但是绝不能说出来!
更何况,你他娘地还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儿,说他亲爷爷的过失!
怎么,真的活腻歪了,想要九族一起上路?
朱厚照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看向了汤昊。
“大冢宰,你的意思是……”
“朕现在是成化爷,汤昊是朕的王越,刘瑾是朕的汪直?!”
马文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嘟囔道:“老臣可没这么说。”
见到这一幕,汤昊都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老家伙,显得莫名可爱啊!
“天官大人,刘瑾不是汪直,本侯也不是王越!”
汤昊轻笑道:“因为王越是个文官,而本侯是武夫,或者说,本侯是个莽夫!”
“相比于心慈手软的王越,本侯可以做得更狠更绝!”
众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