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可以离去,官员却是不能。
即便一众官员已经被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不少人更是干呕不止,他们也不能离开,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待着观刑结束。
事实上,不管是第一批贪腐受贿的官员,还是第二批边雄、黄兴辅、朱懋恭三人的亲眷族人,这都还只是开胃菜,并不是今日的主角!
因此,官员们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不敢有任何其他动作。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哪怕还有大量围观百姓没有离去,强忍着继续留在现场,可所有人都已经麻木了,望着那一地人头与尸体,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等血腥暴虐场面,好比人间炼狱!
下一刻,又一批死囚被押了上来,全都是清一色的士绅读书人!
这一次,没有老弱妇孺在里面,可是带给围观百姓的震撼,却是还要超过上一批!
因为眼前这些人,全都是他们认识熟知的士绅乡绅,甚至其中不乏还有经常做善事的士绅大族!
“这是……为什么?”
“怎么刘老爷一家人也在上面啊?”
“对啊,是不是弄错了啊!刘老爷可是我们济南府出了名的大善人啊!”
“那可不是,去年闹饥荒的时候,刘老爷还开棚施粥了呢,我还领到了一碗米粥,这才侥幸活命……”
一时间,百姓们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直接高声喝问了起来,试图为这些平日里伪善的士绅乡绅们发声。
听见这话,所有人都被气笑了。
正因为如此,倭寇也盯上了这些东西。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挑衅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兵!
毕竟人家可是刚刚才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连眼睛都没有眨几下!
瞧见这一幕,刘学文等人叫唤得更加厉害了,甚至不惜开始大骂起了他们的好父亲刘从璟丧心病狂,勾结倭寇,叛国殃民!
刘从璟怔怔地看着这些子侄的丑态,双眼流下了两行清泪,悔恨交加这一刻变成了现实。
然而他的子嗣们却不愿意认命,刘从璟的长子刘学文正在疯狂挣扎,拼命嘶吼,试图保全自己的性命。
“杀了他们!”
从黄兴辅找到他开始,这位刘氏家主也曾迟疑过犹豫过,可他到底还是没能抵御住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更是没办法拒绝身为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大人,所以他就这么上了贼船!
走私意味着暴利,这些年来刘氏通过这倭寇走私买卖赚了个盆满钵满,积攒下来的家底甚至超过许多传承上百年的士绅大族!
但是,刘从璟心里面却愈发不安了起来,尤其是当他听说朝廷派遣了那位凶名赫赫的中山侯汤昊前来山东剿倭,刘从璟顿时就慌了手脚,曾经私底下找到黄兴辅,想要退出这危险的交易。
围观百姓们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位刘老爷,脸上的表情也从震惊,渐渐变成了愤怒,面红耳赤的愤怒!
这种愤怒,不只是基于这些士绅乡绅的所作所为,更是因为平民百姓们感受到了欺骗!
他们就像是一群傻子一样,被这些狼心狗肺的士绅乡绅给糊弄着,给哄骗总着,以为他们当真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善人,刚刚还在为他们伸张正义!
结果,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东西,早就暗中把他们给卖了,勾结倭寇走私谋利,赚取了不计其数的海量利益,然后遇到灾荒的时候,再象征性地拿出来一些做做善事,开棚施粥、修路搭桥什么得,给自己捞一些好名声,成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呸,恶心,真是恶心到了极点!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时至今日,刘氏已然成了济南府的一個士绅大族,不但麾下良田多达千亩,而且还专攻茶叶生意,几乎控制了整个济南府的茶叶贸易,后经过黄兴辅牵线搭桥,为了暴利选择加入走私买卖。
这一下子,现场顿时就炸开了锅!
瞧见他们这杀气腾腾的架势,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汤侯!”
面对百姓们愤怒的高喊,刑场上被捆缚双手的刘从璟露出了一丝惨笑。
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高喝声,响彻整个济南府城!
“肃静!”
“杀了他们!”
现任刘氏家主叫做刘从璟,曾任巩县县丞,为官期间以清正廉洁著称,后不久致仕归乡,开始了士绅乡绅最常用的那一套“耕读传家”把戏,兼并田地积攒家财,然后又培养族内子弟,让他们通过科举大考获得功名,要么入朝为官要么做个士绅,继续兼并田地,壮大家族产业。
“饶命啊汤侯!”
刘从璟心如死灰,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
但根本就没人听他在狗叫什么!
这人一到了马上要死的时候,就会因为恐惧而神态癫狂,比如说眼前这个刘学文,为了活命他一阵发癫后,又忍不住看向汤昊,声嘶力竭地哭诉了起来。
有勇无谋的狂徒莽夫?
呵,人家连具体账目都给你查得一清二楚!
黄兴辅啊黄兴辅,你这个该死的蠢货!
因为水土与气候等缘故,古代的北方,茶叶种植是极其罕见的,但这并不代表着没有。
刘从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他一直寄予厚望的长子,只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
其他刘家子弟听了这话,也全都是纷纷开口求饶,他们以为不顾脸面地这样做,就可以求得那位中山侯宽恕,就能够活下去了!
这般丑陋的嘴脸,瞬间惹得围观百姓怒骂不止,简直就是畜生行径!
在这礼法森严的大明王朝,孝道那可是放在第一位的,谁要是不孝,就等同于直接被剥夺了人权,那就是畜生东西,没人会把他当人看!
毕竟勘合贸易不是每年都有,而且主要被室町幕府和大内氏掌控,他们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就只能做这种走私买卖。
此话一出,战兵们瞬间拔刀严阵以待!
一名百姓嘶声高喊道,整个人气得身体发抖。
牟斌将这些士绅大族提供的货物种类,以及从中获取的利润数目,全都准确地说了出来!
而倭国与大明进行的勘合贸易中,主要就是采购如生丝、药材、茶叶、字画、书籍等中原特产,只要运送到了倭国境内那都获利丰厚。
安静了之后,牟斌这才拿出一捧新的卷宗,宣读起了这些士绅乡绅的罪证!
其中大部分人,正是提供货物,通过备倭都司渠道,勾结倭寇走私谋利之人!
更何况这是一条贼船!
黄兴辅将刘从璟臭骂一顿后,又是一阵好言安抚,声称出不了什么岔子,那中山侯就是个有勇无谋的狂徒莽夫,多的是办法解决掉他。
直到莒州爆发白莲教妖人叛乱,中山侯汤昊带兵去青州平叛去了,刘从璟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以为黄兴辅解决好了一切。
比如这山东济南府,就有着不少极其出名的名茶,趵突泉周边的茶叶,还有文人墨客时常提及的南山茗。
“这都是我爹做的事情,跟我们无关啊!”
汤昊确实起身了,先前他可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
“再敢有喧哗之人,押入大牢!”
比如这个济南府刘氏,就是出了名的官宦世家,自大明开国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子弟在朝中为官,如刘士民,弘治五年举人,选高邑知县,甚有政声。
然而上船容易下船难!
得到了黄兴辅的保证,刘从璟这才稍微安心了些,可他到底还是做贼心虚,自从中山侯率军抵达山东后,那是吃不好睡不着,就怕哪天这个狂徒莽夫带兵破门抄家了!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破门抄家还是发生了。
牟斌见状厉声呵斥道。
汤昊面无表情地扫了这些杂碎一眼,然后目光锁定在了刘从璟身上。
“刘从璟,当年你为官的时候,可是一直素有贤名,这怎么一致仕之后,就丧了良知呢?”
中山侯开口,整个现场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百姓也不怒骂了,刘学文等人也老实了。
刘从璟听到汤昊这话,整个人都怔住了,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年他只是做了个佐贰官,一县县丞,没有什么权力,也改变不了什么,正因为见识到了太多官场黑暗,所以他才会以告病为由致仕归乡。
“汤侯,想来你也清楚,大明吏治腐败官场黑暗,不只是朝堂,地方更甚!”
“而且国朝俸禄微薄,再加上折色发放,又有人从中贪腐,大部分中低层官员如果不贪腐受贿,拿什么养家糊口,拿什么养活家人?”
“好歹也是大明王朝的朝廷命官,却还要依靠家中族内的接济才能够活下去,这大明王朝的官儿谁还愿意做?”
刘从璟此刻已然万念俱灰,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他很清楚眼前这位中山侯,以其能力和手段,加上那救驾之功,未来很有可能会主宰大明朝堂,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堂重臣!
所以刘从璟想着,最后为士绅缙绅发一发言,也是为了这个他曾经热爱过最后却背叛了的大明王朝!
汤昊闻言面无表情。
倒也没有动怒,毕竟大明朝的俸禄,那是出了名的微薄。
太祖高皇帝最是见不得贪官污吏,所以制定了这低得出奇的俸禄制度,低到只能保证官员饿不死,但想要靠着这点俸禄逍遥快活,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导致大明朝的官员不得不贪腐受贿,以此补贴家用。
大明官员的收入构成,大致分为以下两大类:一是正常收入,以俸给为主;二是额外收入,包括正常的额外收入,以及各种灰色收入、黑色收入。
官员俸给,分为本色、折色两种支取。
本色支取的俸给,又可分为三种:一是“月米”,大致为每位官员每月支取一石,这是官员每月生活的基本保障;二是“折绢米”,即以绢折米,官员俸给每年有两个月支取的是折绢米,通常为绢一匹,折银七钱;三是“折银米”,即以银折米,每年有十个月支取的是折银米。
从这俸禄底薪来看,大明与唐及五代相比,显然低了许多,官俸之薄,堪称历代之最!
据考察,内阁大学士的月俸,还不能达到五代北汉时那些宰相的一半,与唐代相较,更是相差甚远。
内阁大学士的官俸尚且如此之薄,至于那些下层官员的俸薪就更显低薄。
仓官每月的俸粮,只有一石;驿丞的俸金,一年也只有七两银子。
如此低薄的官俸,甚至不如普通的衙门服役人员的工食银,难免导致这些下层官员出现“不足供饔飱”的生活窘况。
刘从璟这个县丞,单看俸禄底薪的话,确实是干不下去。
但是,做官嘛,谁会蠢到指望着这些俸禄底薪去活呢?
朝廷为了让官员维持还算体面的生活,只好在常俸之外,给官员一些额外的津贴,尽管在明代尚无“养廉银”之说,但这些津贴目的还是为了让地方官员“养廉”。
比如差旅津贴,“道里费”、“盘费”等等;比如柴薪银,冬季柴薪银加上闰月柴薪银;比如“廪给银”,都是一些正常官方收入。
还有就是各种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了,如各省进京入贺的官员,全省府、州、县均需要赠送“赆仪及长夫”;再比如按照大明官场的俗例,每当朝觐之年,地方知府、知县以上官员,“必人辇一二千金入京,投送各衙门,及打点使费”,也就是给京官拜码头的费用。
最丧心病狂的,就是通过侵剋搜刮民脂民膏而增加自己的额外收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这种畜生东西!
总体而言,说得直白一点,在这大明王朝想要做个奉公守法、清正廉洁的好官清官,那不但日子会过得很苦,而且还会被整个官场所排挤打压!
大家都是在贪腐捞银子,你一个人装什么清高?
但如果本身就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没有什么道德良知,那这些贪官污吏的日子就好过得很!
放眼大明整个两京十三省,随便揪出一个官员来,九成九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这就是大明官场的现状!
吏治腐败,官场黑暗,连在京都察院和地方按察司这些监察机构都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可以说是彻底烂到了骨头里面!
但这,并不是你可以贪腐受贿的理由啊!
“刘从璟,你方才说,官员贪腐受贿,是因为朝廷俸禄太低,所以不得不贪腐?”
中山侯第一次发声,面容平静地看着刘从璟。
后者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凡事过犹不及,太祖高皇帝制定如此微薄的俸禄,本意是在防范贪腐,可却成了逼着官员贪腐……”
“那本侯倒是想要问问你,自从伱入仕为官后,或者说自你的先祖获得功名之后,你刘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听到此话,刘从璟顿时神情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本就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刘氏在他入仕为官的时候,就已经是地方士族了,所以他做不做官,对他本人而言,好像还真没什么太大区别。
“答不上来,对吧?”
汤昊冷笑了一声,随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刑场上等待着被砍头的士绅,又看向了台下端坐着的那五百余名官员!
“你们也是一样,不妨扪心自问一下,从你们获得功名那一刻起,就开始享受朝廷优待读书人的各项福利特权,对吧?难道朝廷给你们减免了这些赋税徭役,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吗?”
“朝廷之所以如此优待读书人,是为了让你们安心进学修德,不必为生计发愁,可是你们倒好,这官是越做越大,钱也越拿越多,反倒忘记了朝廷对你们的恩德!”
“什么时候,朝廷俸禄微薄,也可以成为你们贪腐受贿的借口了?朝廷俸禄底薪确实不高,但你们享受到的各项福利政策呢?总共加起来至少可以保证让你们吃喝不愁养活一大家子人了吧?”
面对中山侯的连番质问,在场所有士绅缙绅全都无言以对。
呵,俸禄微薄,当真微薄吗?
微薄的只是底薪,可不是整体收入!
就算不谈他们减免的那些赋税,朝廷除了发放俸禄底薪外,还配套制定了一系列的额外措施,真正加起来也确实是比以往那些朝廷低,可也远远比普通人高多了,哪里有什么微薄可言!
“本侯看你们真是寡廉鲜耻,不知忠义,读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朝廷一直优待读书人,只要获得功名,那你们就可以减免赋税不必承担徭役之苦,只要安心学习进学修德,成长为贤才干吏即可!”
“从你们获得功名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享受到了大明朝的种种优待,做了官之后更是有着各项福利措施,结果你们这些人倒是好,打着“俸禄微薄”的名义,公然贪腐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还丝毫没有愧疚之心,还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当然,谁他妈给你们的这种权力?”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们当真俸禄微薄,那就别他妈做这个官儿啊?朝廷求着你们做这个官儿了吗?”
“贪官污吏就是贪官污吏,没人逼着你们贪腐,古之君子可以身居陋室怡然自得,你们就是纯粹的贪婪成性,享受着朝廷各种优待还不够,还想要捞更多银子,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那你们能怪谁?”
面对中山侯的锐利目光,所有士绅缙绅全都低下了头。
刘从璟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办法反驳,这就是事实。
他刘从璟若是当初克制住了贪念,没有听信黄兴辅的诱惑,那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劫。
所以,贪官污吏,全都该死,没有理由!
汤昊嗤笑了一声,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面。
“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