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铁厂。
汤昊再次嘱咐了王文博等人一番。
随后他就带着上千斤精钢与上百名铁匠浩浩荡荡地离去,返回清河船厂。
望着这位凶狂中山侯的背影,王文博陷入了沉思。
王显文忍不住低声开口道:“二伯,这位中山侯爷,为什么要拦着我们上报啊?”
“上报?”王文博没好气地白了这个侄子一眼,“你准备上报给谁?工部尚书李善?还是内阁首辅李东阳?”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王文博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第一,我们没有必要上报,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你不懂吗?”
“如果上报了,朝廷肯定会抽调走这批铁匠,那谁给我们生产钢铁?你他娘地上去炼铁炼钢吗?”
“哦?”汤昊笑了,“说来听听?”
“这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这些铁匠也要做好安抚。”
“很好,诸位都是明事理的。”
“虽然说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但等到朝廷下来视察,这中间少说也有个一年半载的,你知道我们可以多挣多少银子吗你这个该死的蠢货!”
左一刀闻言也笑了。
也就是说,他们每家贡献出去的那五万两银子,按照这莱芜铁厂现在的生产率,不到十天就可以赚回来!
当然,这些精钢肯定是要送去清河船厂的。
汤昊闻言大笑不止,看着左一刀打趣道:“你小子就是在锦衣卫待久了,所以心理变得阴暗了。”
然而王文博却是不耐烦了,红着眼睛提醒道:“一天保底一万斤生铁,那可就是至少八百两雪花纹银啊,再算上数百斤精钢的价格,至少一天都得有三千两!”
王显文被贪婪侵蚀了神智,当即提议三十六家派遣家丁护卫驻守这莱芜铁厂,看住这些铁匠劳力,以免走漏了消息。
“本侯可没有坑他们的意思,全看他们自己选择罢了。”
“这里面隐藏着多么惊人的利润?不要告诉老夫你们不心动,不要告诉老夫伱们不想要!”
“就算是说破了天,那也是中山侯让你我等人隐瞒不报的,所以就算最后朝廷追究起来,该杀头的人也是他中山侯汤昊,跟你我没有关系!”
王文博索性看向了三十六家一众家主,冷声提醒道:“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以往烧一炉铁至少要他娘地两天两夜,而且烧出来的成品也就那样,但是现在呢?不到四个时辰,这高炉就烧出了上万斤的生铁,还有上千斤的好钢!”
王显文一怔,随即眼睛也红了起来。
“中山侯可是皇帝陛下派来山东的钦差大臣,他拥有便宜行事之权和节制地方军马之权,就算是你这个工部主事也只能听命于他!”
“不要去挑战中山侯的耐心,我们家大业大跟这样的凶人狂徒没办法比!”
再算上这些价格昂贵的熟铁和好钢,三千两都是保守估计的了,恐怕得有五千两银子!
反正朝廷的额度就那么点,多生产出来的这些,那可都是他们完全可以自主买卖的金山银山啊!
谁会放着这堆金山银山不要,去做那什么几把狗屁大明忠臣?
王文博红着眼睛,扫视全场,最后无一人反对。
“二伯,那这些铁匠,就必须得看好咯!”
不过这其中的惊天利润还是让人难以拒绝啊!
这是什么?
金山银山啊!
而且还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那种!
放在面前的金山银山,谁会不想要啊?
左一刀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侯爷,您故意不让他们上报,真是高明啊!”
怎么比?
人家一言不合地就要杀你全家!
作为士族的家主,家族传承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只要有精钢出现,立刻收集起来,按时按质量地送到清河船厂!”
所以,确实惹不起!
“但是,二伯啊,这事儿要是事后朝廷追究起来,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过啊!”
“怎么?你难道不想要?”
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一块块堪比真金白银的钢铁!
这边汤昊正悠哉悠哉地策马向前。
大明生铁价格是每斤六厘银,但是还要算上二厘的脚价,也就是运输费用,所以市场价是每斤八厘银,粗略算下来那就是将近一千两了。
王文博嘴角慢慢上扬,略显无辜地摊了摊手。
这個问题,其实很简单。
顿了顿,王文博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听到这话,王显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还准备开口劝说一二。
“正因为侯爷给了他们一个选择,所以他们才有底气敢不上报,隐瞒下了此事。”
“其一,暂时将此事隐瞒上报,我们可以用这一批批的精钢尽快打造出一批质量上乘的火器,而且全盘由我们的人经手,朝廷那边的文臣缙绅自然就不知道了,也不可能从中使坏。”
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是这么个无法无天的狂徒凶徒,可谓是直接拿捏住了这些士绅家主的命脉。
“他们以后的工钱提升十倍,另外一定要严加巡查每一块精钢!”
中山侯既然让他们隐瞒朝廷不上报,那他们就不上报便是。
此举自然赢得一众家主的一致认可,他们没有犹豫立刻展开了行动。
朝廷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做出了改革,也不知道此刻这铁厂产量如此惊人。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只要他们敢因为贪婪而选择不上报朝廷,那此事将会成为这三十六家的灭顶之灾!”
“其二,这三十六家如果真按照侯爷所说的,将此事隐瞒不报,独吞那些巨额钢铁,以此倒卖谋利,那么他们必死无疑,哪怕到时候这些蠢货将此事推到侯爷身上,但是又有谁会相信呢?”
“人性贪婪,欲壑难填!”
汤昊笑着摇了摇头,“本侯只是让他们自己选择,没有作过多干涉。”
“如果他们真的为了这惊人利益,选择侵吞国利枉顾家国,那么下次本侯再来的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宰了他们了!”
说到底,这就是汤昊故意抛出去的一个饵,就看这些士绅咬不咬钩了。
“没办法,陛下缺钱,京军战兵的训练就是一个无底洞,要多少钱都不为过;本侯现在也缺钱,摊上了组建船队重建水师这么个烂摊子,这同样也是个无底洞。”
“所以啊,与其让这些利益被那些该死的文臣缙绅给吞了去,不如先放在这三十六家手里面,等什么时候陛下和本侯想要了缺钱了,再过来收割就行了,方便!”
汤昊说的轻松写意,左一刀听得头皮发麻。
嘶……
让士绅帮你和皇帝陛下赚钱?
你们想要了再直接将人家抄家灭族?
我的个乖乖!
这行事未免也太过心狠手辣了吧?
合着人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认识你这个中山侯?
都说锦衣卫行事狠辣无情,这个狗日的中山侯不是杀人如草芥,比谁都要冷血无情吗?
“一刀,你在想什么?”
汤昊似笑非笑地看着左一刀。
后者直接打了个冷颤。
正当这个时候,一名锦衣卫匆匆赶了过来。
“侯爷,大人,京师密报!”
左一刀接过密报,然后直接递给了汤昊。
汤昊看罢之后,脸上露出了一抹冷色。
“李东阳致仕了。”
“但是那个熊绣又回京了,晋升为兵部左侍郎!”
熊绣,湖广宁远卫人,成化二年的进士,成化七年擢贵州道监察御史,在朝正直敢言,有器识,凡百论议,务持大体,略苛细。
弘治十三年,升兵部右侍郎,后转任兵部左侍郎,兵部尚书刘大夏深倚信之,凡边情重务,必与熊绣商确而后行。
期间因为刘大夏、李东阳等湖广乡党与天官马文升展开明争暗斗,熊绣险些被马文升排挤出朝堂前去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事,但他一直以抱病为由推辞不去赴任。
直到汤昊联手朱厚照对刘大夏、李东阳等湖广乡党疯狂打压,这才逼迫刘大夏主动请辞致仕,而熊绣也被朱厚照给一脚给踹去了两广做巡抚。
结果现在这才没多久,熊绣就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做他的兵部左侍郎。
想来,这就是一场利益交换吧!
“李东阳一直不肯致仕,估计是害怕遭受清算。”
左一刀给出了合理的推测,沉声道:“湖广乡党中真正排的上名号之人,无非就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兵部尚书刘大夏,兵部左侍郎熊绣和三边总制杨一清!”
“现在李东阳用自己的致仕,换取了熊绣回归中枢朝廷的机会,至少有熊绣在朝,李东阳也不怕轻易被清算,湖广乡党也有下一任党魁!”
“再有,现任兵部尚书乃是杨一清,此人……”
汤昊摆了摆手,笑道:“不用担心杨一清,这就是块茅坑里面的臭石头——又臭又硬!”
“李东阳以为熊绣重回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面有杨一清这个兵部尚书坐镇,他们湖广乡党就可以重回当初刘大夏与熊绣的那种模式,但他李东阳不知道的是,杨一清就是杨一清,这个孙子谁的脸都不会给!”
汤昊可是不会忘记,自己大婚的时候,这个孙子送来一匹驽马,纯粹他娘地恶心人!
“侯爷,那我们现在……”
“不必理会!”汤昊直接将密报扔给了左一刀,“熊绣头顶上面还有一个杨一清,他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的!”
左一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李东阳府邸。
他正有气无力地看着身前二人,一副行将木就的凄惨模样。
饶是杨一清见了,都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西涯?西涯!”
“你又何苦如此呢西涯?!”
“早早地致仕归乡养病不好吗?”
“何苦如此?”李东阳面目狰狞地嘶吼道:“杨一清,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可以坚守本心,但是我李东阳呢?”
“我李东阳为国操持一生,亲人接连死了个干净,连我自己都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是到头来我李东阳得到了什么?”
李东阳疯狂喝道:“我问你,杨一清,我得到了什么?”
“天子欲杀我而后快,中山侯不断迫害湖广党人,难道你都没有看见吗?”
杨一清闻言怔然失色,默默地闭上了嘴。
是要到了什么地步,一位前朝重臣才会引起皇帝陛下如此之深的怨念和杀意?
他难以理解,也无法接受。
李东阳这辈子,好似没有什么过错啊,无非就是结党营私罢了。
那位皇帝陛下当真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应宁!”
李东阳满脸希冀地看着杨一清。
“老夫不求你什么,只求你多照看一下汝明,别让他就这么被中山侯和皇帝陛下给废了,那就足够了!”
熊绣字汝明,他也在现场。
只是当他听见李东阳这些话后,一颗心却沉进了谷底。
因为现如今的湖广乡党,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随着李东阳和刘大夏这两位硕德老臣接连被迫致仕,湖广党人里面身居高位者,也就剩下了他熊绣和杨一清。
而且熊绣是兵部左侍郎,杨一清是执掌天下戎政的兵部尚书,看似好像兵部又如当年刘大夏出任尚书时一样,重新回到了湖广党人手中。
但是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个杨一清身上,油盐不进,恪守成规,这杨一清甚至都不能算是湖广党人。
哪怕刘大夏和李东阳屡次举荐提携于他,杨一清依旧如此不愿做出贪腐受贿之事!
真是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熊绣目光不善地看着杨一清,后者顿时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一方面,是李东阳和刘大夏这两位同窗好友多次举荐提携之恩,另一方面却是他杨一清一直坚守的为官出心,不为任何私情所动摇!
最终,家国大义还是战胜了个人私情。
杨一清正色看向李东阳,然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西涯,我做不到!”
“做不到?”李东阳下意识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做不到?你为什么就是要死守着那些该死的……”
话还没有说完,李东阳就剧烈咳嗽了起来,竟是从他掌心里面隐隐可见殷红血迹。
“罢了罢了,杨应宁,你走吧,走吧!”
杨一清听到这话,神情苦涩地摇头失笑,然后径直起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熊绣忍不住恨声怒骂道:“真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当年他杨一清是因刘公(刘大夏)举荐,这才得以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担任陕西巡抚,同样是刘公请求朝廷任命他杨一清总制三镇军务(陕甘总督),此后晋升为右都御史,成为三边总制!”
“甚至就连他这个兵部尚书,那也是李公你苦心运作而成,如此提携之恩他杨一清却就此视而不见,简直就是忘恩负义到了极点,这些该死的西南蛮子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一清祖籍云南,加上他居官清正,得罪了不少人,因此经常被骂为西南蛮子。
在这个年代,湖广云南四川等地依旧是朝廷士人眼中的蛮夷之地。
李东阳无力地摆了摆手,倚靠在软榻上面。
“汝明,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杨一清就是杨一清,不管他怎么样,都不会做出有损国朝利益之事,这就是他杨应宁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和时雍(刘大夏)何尝不想坚守本心,做个清正廉明的正直忠良呢?可是一步步走到最后,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如何就能如何的,这个大明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大明了!”
“偏偏他杨一清就能坐到,不得不说这是老夫最佩服他的一点。”
“可是他……”熊绣忍不住反驳道。
谁不想做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谁不想实践当年寒窗苦读的政治抱负?!
但这大明官场本身就是一个大染缸,人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守住什么道德底线!
他们这些官员缙绅,哪个不是吃拿卡要,谁屁股底下又是干净的呢?
就算他们想要干净,他们背后的宗族家族也不会让他们干净!
这就是现实!
凭什么你杨一清可以做到清廉如水?
这才是熊绣真正痛恨杨一清的地方!
当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会本能地让人心生自卑和愧疚!
“汝明,不说这个杨一清了!”
“以后湖广党人就要托付给你了,你就是湖广党魁!”
李东阳神情郑重地看着熊绣,对这位新任湖广党魁提出了一个要求。
“以后,湖广党人要记住一个准则,像这个杨一清一样,要让皇帝陛下重新信任我们湖广党人,这样我们才有重新崛起的机会!”
“不要跟陛下对着干了,反而要一切顺从陛下,不管陛下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要顺从,听明白了吗?”
李东阳怔怔叹了口气。
“如果不这样做,湖广党人将会一直被陛下厌恶!”
“不要忘了,陛下如今还很年轻啊!”
朱厚照年轻吗?
他才仅仅十八岁啊!
而且才刚刚亲政!
如果不让朱厚照减轻对湖广党人的厌恶,那他们这辈子都会处在被皇帝陛下打压的恐惧之中!
熊绣也是身子一颤,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如果湖广党人不能想办法消除这份厌恶,那他们终生都将会活在这种恐惧之下!
让人绝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