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翃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跌跌撞撞下的城头。
他站在大街上,茫然看着那些百姓争先恐后争抢散落在地上的传单,只是看了一眼,一个个眼中便都亮起了兴奋而激动的光芒,似乎恨不得徐州军今天就攻进晋阳城内,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这一刻,他心神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只觉得浑身上下异常疲惫,甚至不明白自己坚守晋阳的意义到底在哪里,难道只是为了给死去的父亲一个交代,为了守住顾家这最后一点可怜的基业吗?
顾翃的亲兵校尉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忍不住好言劝慰道:“大公子不必放在眼里,一群愚民罢了,他们也不想想,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还白白分给他们土地。”
“虽说这些愚民靠不住,但那些世家大族必然是跟大公子一条心的,毕竟他们肯定不希望萧恪拿走他们的土地去分给这些平民百姓。”
亲兵校尉不说那些世家大族还好,一说到城中的世家大族,顾翃心中便冷笑不止。
当初洛阳沦陷的消息传到晋阳,顾翃在为父亲的惨死而悲痛之时,也想到萧恪在拿下洛阳之后,迟早会大举进攻并州的。
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也为了守住顾家最后一点基业,他不得不强忍着丧父之痛,亲自登门挨家挨户拜访各大世家大族,希望他们可以借给自己一些钱粮,让他用来招募新兵,守住并州。
可面对他低声下气的一再求情,这些世家大族却都无一例外哭起了穷,说什么也不肯再出钱出粮。
因为没有跟这些世家大族要到钱粮,顾翃最后不仅没办法去招募新兵,连足额给城中的守军发放军饷提振士气都做不到,甚至想要征募城中青壮上城协助守城都因为没有多余的粮食管饭而告吹。
在这种情况下,叫顾翃还如何再相信这些世家大族跟他一条心。
说不定还不等萧恪打进城,这些世家就抢着背叛自己,以此作作为献媚萧恪的筹码。
毕竟洛阳之所以这么快陷落,除了因为顾翀卖父求荣,跟柳家的临阵倒戈也不无关系。
眼看顾翃面色越来越难看,亲兵校尉自知失言,便不敢再多嘴了。
此时顾翃已经彻底没了在城中巡视的心情,步履匆匆就要回府。
只是他刚要坐上自己的马车,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前面一处巷子中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队伍中的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碗,探头探脑往前看,似乎在期盼着些什么。
顾翃觉得有些奇怪,便吩咐亲兵校尉去打听一下这些百姓在排队买什么东西。
不多时,他的亲兵校尉便去而复返,告诉顾翃是太原王氏在施粥赈济城中百姓。
“大公子,不仅仅是王家,郭家、荀家和温家也在城中施粥赈济,不知道这种时候他们怎么舍得拿出这么多的粮食。”
亲兵校尉向顾翃禀报着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却没有注意到顾翃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心中越来越悲哀。
之前他拉下脸去求这些世家大族出借钱粮,但这些世家大族一个个都跟自己哭穷。
可是如今这些世家大族却集体拿出自己的存粮来赈济城中百姓,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可怜这些百姓,而是在稳住城中的民心,若是将来萧恪打进晋阳城,他们都是大功一件。
虽然他们没有跟裴家和柳家一样明着背叛他们顾家,却做了比裴柳两家更可恶的事。
这一刻,他内心甚至涌起了深深的杀机,想要效仿父亲对付裴经那般,将那些想要背叛自己的世家大族统统杀掉。
但他最后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冲动,因为他很清楚,他没有父亲那个高的威望,也没有父亲那么稳固的根基,一旦对这些世家大族暗下杀手,必然招致他们的疯狂反扑,只怕到时候不等徐州军打进城,晋阳城内便先杀成了一片。
最终,他只能无力钻进马车,吩咐车夫立即送他回府,他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待了。
……
回到自己府上后,顾翃便直接去了后院的顾家宗祠,一头跪倒在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跪就是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不喝,也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他。
他的妻子裴氏放心不下,便亲自跑来宗祠见他。
之前因为家主裴经企图联络各大世家大族逼迫顾举献城投降,裴氏自觉得对不起顾家,便打算跟顾翃和离,以减轻家主和裴家的罪过。
可顾翃坚决不肯答应,说裴氏是裴氏,裴家是裴家,岂能混为一谈,让裴氏更加心疼和感激这个夫君。
如今她走进祠堂,看着顾翃神情呆滞跪在祖宗的牌位,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泣声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顾翃见是妻子裴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夫人,你怎么来了。”
顾翃不想让妻子担心,便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如今大军围城,我却束手无策,自觉愧对顾家的列祖列宗,所以特意来跟他们赔罪。”
“不,夫君,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所谓知夫莫若妻,裴氏跟顾翃成亲这么多年,怎么会不了解他的为人,如今眼见他目光躲闪,便继续目光炯炯追问。
顾翃眼见瞒不住妻子,只能握住裴氏的手,眼睛凝视着她说道:“夫人,我不忍心祖宗的基业断送在我手中,所以我打算……我打算在祖宗灵位前自裁谢罪,只要我一死,萧恪也不会再为难你们母子了。”
听完夫君的话,裴氏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轻轻擦干脸上的泪痕,异常平静道:“夫妻本是同林鸟,若是夫君自尽,妾身和训儿又怎会独活,自当追随夫君而去。”
“夫人你……你这又是何苦呢!”顾翃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听不出是感动还是无奈。
裴氏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顾翃,眼神越发决绝。
顾翃也是久久没有说话,脑海中一时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咐,一时又浮现起儿子顾训那稚嫩的面庞,实在不忍心他小小年纪就跟着他们夫妻赴死,更害怕顾家就此绝了后,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不知过了多久,顾翃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看了好久,而后又看着面色决绝的妻子,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对着诸多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裴氏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心中同样抱了必死之志,可实在不忍心儿子小小年纪就跟着他们夫妻赴死。
随后,他命亲兵叫来自己的参军尹佐,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他,沉声吩咐道:“你出城替我将这封信还给萧恪,告诉他我可以开城投降,但我不要什么晋王的爵位,我只想要他将顾翀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