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单很简单,只有两种布料:一种是绣了松柏的黑色云雾绡,另一种是绣了萱草的红色青蝉翼。
还留了一个送货位置,是京都一家酿制高粱酒的酒坊。
松柏树常种在墓地附近,遭人忌讳,京都贵客们更喜欢绣竹子的云雾绡。这种绣了松柏树的黑色云雾绡料子不是很讨喜,在店里积压了好几年,一直无人问津。
当初周掌柜进货的时候,说这种料子若是买回去制成乌金云绣衫穿在身上最妙,显得人缥缈轻薄。
萱草在大丰用于代表儿女的孝心,向来是送给母亲的花,红色青蝉翼则是她嫂子顾嫣家乡的特产布料。
叶楚颜总觉得这份清单有些奇怪,凝眉深思片刻,猛然一惊。
乌金云绣衫和松柏,这是代表乌沐。
萱草和红色青蝉翼,是代表她的娘亲和嫂子。
宁古塔冬季格外漫长,高粱酒价格低贱,又是暖身子的烈酒,是那边流放之人的最爱。
自己在天狼寨的地下曾告诉过乌沐,自己若是死了,让他有时间帮去探望一下自己娘亲。
这个清单,是乌沐写给她的信。
他怕裴修衍起疑,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要帮自己去宁古塔探望母亲她们,他在默默实现自己的承诺。
叶楚颜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现在无法向乌沐表达感谢,甚至不敢在裴修衍面前提他的名字,只能将此感情深埋心中。
她敛住自己眸中的感动,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若无其事,合上账本,对着周掌柜淡淡道:
“你回去在店铺门口贴上一张布告,就说这两日的所有收入,我会全部捐给难民,感谢这些贵客们慷慨解囊。”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掌柜最先反应过来,激动道:“好,好,好。”
他之前一直头疼这件事,生怕此事连累东家,又担心这些人所求不得反咬一口,说东家受贿。
现在好了,如此操作,这些人白白吃了哑巴亏,还不能吱声。
裴修衍走到前厅门口,刚好听到叶楚颜的这番话,忍不住拍手喝彩。
“阿颜当真是七窍玲珑。”
周掌柜扭头看到裴修衍,连忙躬身行礼。
裴修衍抬手示意周掌柜起身。
叶楚颜对着周掌柜道:“你现在就回去照办吧,把银子都兑换成银票,天黑之前送到我这里。”
周掌柜欣喜的应下,对着俩人行礼后走了。
叶楚颜对着裴修衍笑道:“阿策,你来得刚好,我正要有事和你相商。”
裴修衍今日心情甚好。
“阿颜有事尽管安排严削去做,不必与我商量。”
叶楚颜正了正面色,严肃道:“我们明日就出发了,此事必须今天办好,还要我亲自去办。”
这话成功引起裴修衍的兴趣,“哦?何事?”
“皇上因为剿匪的事情,赏赐了很多东西给我,我想都拿去卖了,全部捐给难民。”
裴修衍微微皱眉,“你想卖掉皇上的御赐之物?”
卖掉御赐之物,是对皇家的大不敬,一般人收到赏赐,不到山穷水尽逼不得已,不会这么做。
叶楚颜点点头,“嗯,所以才要与你相商,还要我亲自去办。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做了。”
叶楚颜是清王妃,卖掉御赐之物这种事,皇上一旦追究起来,最终是要算在清王府头上的。
而且,御赐之物一般店铺不收,只有京都为数不多的几家皇室商铺敢收。
这些铺子为了防止奴仆们偷东西去卖,收御赐之物的原则是要求主子亲自去,否则他们不要。
“阿策,我在剿匪路上遇到那些难民,他们逃难路上很多人易子而食。皇上赏赐的无非都是金银珠宝首饰,这些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可是对那些难民来说,一碗粥就能救一条命。”
叶楚颜说完,满眼都是渴望地看着裴修衍。
裴修衍拢了一下叶楚颜的碎发,宠溺道:“阿颜忧国忧民,我自然支持。”
叶楚颜欣喜地抱住裴修衍,“谢谢你,阿策。”
得到裴修衍的首肯,叶楚颜很快安排奴仆将蒹葭苑小仓库的东西都搬上了马车,严削带上十几个侍卫跟着她一起去了皇家商铺,
商铺掌柜被叶楚颜带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不过得知叶楚颜是卖东西换钱去赈灾,心生佩服,很快将东西清点完,估价三万两黄金。
叶楚颜并未讨价还价,一口应了下来,两边写好买卖书,很快达成交易。
叶楚颜带着银票回了清王府。回到府中,周掌柜的银票也送到了。
她安排莫娘子将自己这些银票兑换成粮食,找人运到灾区。
※
叶楚颜自从失去了内功,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加上裴修衍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江南,她今天很快就睡着了。
裴修衍侧身望着叶楚颜的睡颜,忍不住用手轻轻描绘她的眉眼。
他这次去赈灾,说到底是为了给皇帝办事,让百姓记住皇帝的恩惠。
叶楚颜是他的王妃,一旦额外捐了银两,裴烨定会以为他是想借机给自己谋名声。
裴烨素来最忌讳这个,叶楚颜真的是为了难民着想还是别有所谋?
他今日本该一口拒绝的,最后为何会心软?
是因为叶楚颜失去功力后,似乎没有那么桀骜了,眉眼变得越来越温柔,他每次对上这柔情缱绻的脸,都会心软成水。
裴修衍一遍一遍的摩挲着叶楚颜的眉眼,直到叶楚颜在睡梦中微微皱眉,他才猛然收回了手。
他将叶楚颜揽在怀里,暗暗告诉自己。不会的,阿颜那么爱自己,一定不会有其他想法的,她是为了难民才这么做的。
他无父无母无兄妹,阿颜是世上和他最亲密的人,一定不会背叛他的。
最后,他在这样的暗示里慢慢睡着了。
等他闭上眼睛,黑夜里,叶楚颜缓缓睁开了双眼。
裴修衍对朝政向来敏感,今日居然纵容她卖掉赏赐去捐款,这一局,她赢了。
她用裴修衍对自己的爱,拉着裴修衍慢慢走向了深渊。
※
翌日,裴修衍很早就起了床,叶楚颜也被喊了起来。
莫娘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裴修衍带着叶楚颜出发了。
赈灾的银两和粮食前两日就运送去了江南,他们只带了几辆马车的行李和十几个侍卫,白芷和严削作为贴身侍卫和侍女,自然是一起跟着去了。
这次出行,几乎是轻装上阵。
出了城,裴修衍觉得严削和白芷碍眼,将两个人赶到其他的马车里。
叶楚颜看着严削红着耳朵和白芷一起下车了,忍不住笑道:“阿策,等我们从江南回来,让严削娶了白芷可好?”
裴修衍捻了一块糕点喂到叶楚颜的嘴巴里,“严削已经是你的侍卫了,你可以随意安排。”
叶楚颜躺在裴修衍怀中,似嗔似笑,“严削是我的侍卫?如果我让他杀了你,他会照办吗?”
裴修衍顿了一下,自嘲道:“阿颜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何须严削动手。”
叶楚颜咯咯笑了起来,笑完后,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裴修衍的脸。
“阿策,我可舍不得要你的命。”
我不能让你轻易死掉,我要的是你身败名裂,痛不欲生,用你的血还叶家清白。
裴修衍喜欢叶楚颜这样深情缱绻地看着自己,因为这个时候,她的眸中除了自己,没有他人。就算里面真的包裹了毒药,他也甘心饮下。
他忍不住垂首吻住了叶楚颜。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很多情绪,痴嗔怨念。
这些情绪中,只有爱和恨是相同的。同样的极端,同样的能刻到骨子里,让人忘不了,放不下。
生命不息,爱恨不止。
叶楚颜回应了这个吻,是因为骨子里浓烈的恨;裴修衍沉迷于这个吻,是因为骨子里浓烈的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同样可怜,都在经受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直到最后,不知道谁先咬破了对方的舌尖,两人都是满嘴血腥。
爱和恨融于血,分不出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