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胜北转眼来到长安城已有半年,生活变得逐渐丰富起来,隔三岔五就有人相约。
踏青郊游、骑马射猎、饮酒作诗,觥筹交错。
酒喝多了,有时不胜酒力,一时回不得馆舍,中途需要歇息一番。
……
江南居的前堂为品茗饮茶之处,后院为歇脚住宿之所。
侯胜北一直住的是天字六号房。
江南居后院的住宿区域是一栋三层小楼。
一楼是大通铺,十人二十人挤在一起。二楼地字、三楼天字就是一人的单间了,区别在于房间大小和布置而已。
三楼的天字房只有五间,根本没有六号。
最深处那间不对外开放的房间,是江南居的账房,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
侯胜北慢慢登上三楼,见四处无人,便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的一项功能,是当他有情报需要传递之时,口述给潘氏知晓。
另外的一项功能,则是存放一些从其他各处收集到的信息,供他参考,以免一叶障目,成了井底之蛙。
侯胜北打开梳妆台的暗格,拿出资料读了起来。
“齐显祖之世,周人常惧齐兵西渡,每至冬月,守河椎冰。时至如今,齐人反椎冰以备周兵之逼。”
短短一条信息,却是反映了两国实力的此消彼长。
北齐在高洋之时,疯归疯,北战柔然、西却北周,威震四方。
仅仅五年功夫,为何战力下降如此之快,原因却是不明。
不过侯胜北看了,不禁暗暗点头,能够观察注意到椎冰这个不起眼的现象,足以说明了卧虎台一线收集情报的能力。
毛喜培养出来的谍子果然了得。
侯胜北想起了当年和荀法尚的那次辩论,他现在切身体会北周的蓬勃生机和人才之盛,和北齐一样,感受到了国力日渐提升的北周带来的压迫感。
智者总是能够见微知著,洞察先机么?
自己在这方面被荀法尚甩了几条街啊。
那时就凭借一些现学现卖的知识,纯属生搬硬套,就敢在陈霸先和一群重臣面前放言议论。
侯胜北有些为年少时的浅薄感到羞耻。
这也就是国子学考试,作为学生算是不错的水平吧,距离真正实际的政务军略差得太远。
“北齐颁布新修律令,立重罪十条,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北齐诏令民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还田,免租调。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人四十亩,奴婢依良人,牛受六十亩。大率一夫一妇调绢一匹,绵八两,垦租二石,义租五斗;奴婢准良人之半;牛调二尺,垦租一斗,义租五升。”
北齐重修律令,均田薄赋,这是要休养民生的意思了。
以北齐的地广人稠,只怕用不了几年就会国力大增,不能给其休养生息的机会啊。
周齐之间相互征战消耗,才符合南朝的利益。
侯胜北哑然失笑,十恶不赦的重罪,以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反逆,谋求推翻北周的社稷统治?
而且,自己对本朝也说不上有多忠心吧。
“中外府司马尹公正至玉壁城,于郊盛设供帐,与北齐使者密议。”(注1)
这条信息太过模糊,不过一线谍子能够探查到此事已属不易,无法期待更进一步,获知密议的内容。
侯胜北摇摇头,突然瞳孔一缩,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以他对北周官制的了解,外交本是秋官府所辖范围,为什么会由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冢宰天官府的司马前去洽谈,宇文护难道和北齐在谋划些什么?
这可是涉及到北周最高层的机密。
周齐两国密议,最坏的情况,联手针对南朝亦未可知。
玉壁城的名字也让侯胜北眉头一皱,这不是那个韦孝宽镇守的所在吗?
一般密谍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信息,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看来要想方设法,巧妙地打探一番。
见没有其他情报,侯胜北坐了一会儿,待酒气稍散,走出房间上好锁,回馆舍去了。
-----------------
又到了和那罗延相约射猎的日子。
田猎是一种癖好,以前大壮哥在京口之时,无日不畋游。(注2)
那罗延虽然没有那么痴迷,也另有一伙玩伴,然而相隔十余日,总要拉上大野昞作陪,来约他一次。
大野昞感到吃不消,说这次就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去吧,我老胳膊老腿可不能奉陪了。
侯胜北自然不会拒绝,反正长安城周边猎场甚多,射猎顺带赏景,每次都有新鲜感。
此次二人来到了建章宫遗址,原来的上林苑。
“此处原本是皇家禁地,萧何请命开放民田,还被汉高祖下狱,如今却是放开了。”(注3)
侯胜北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赏玩风景,凭吊故址,以及捞鱼捕猎甚至种田的都有,不禁无语。
这还怎么跑马打猎?
“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那罗延狡黠一笑:“上林禁苑,跨谷弥阜。东至鼎湖,邪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缭垣绵联,四百余里。地方可大得很哪。”(注4)
“上林苑多塬,龙首、白鹿、少陵、神禾、乐游、细柳、五陵,或如黑龙、或聚白鹿、或神鹤衔谷,或将军屯兵,无一不是好去处。”
“苑中有塬,塬上有园,有一处乃是大冢宰的别墅,等闲人不敢接近,我们便去那里。”
听了一番介绍,侯胜北有些顾虑:“既然是大冢宰的别墅,只怕不太方便吧?”
那罗延满不在乎道:“我们又不是要进别墅,只在周边游猎而已。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子弟,谁还没在那里打猎过呢。”
侯胜北见那罗延如此自信,料想问题不大,也就随着去了。
那罗延一路兴奋地说道:“以前上林苑有虎圈、狼圈、狮圈、象圈,现在也不乏猛兽,总是射羚鹿少了些意趣,如能碰到虎豹之类,打猎才有意思。”
侯胜北想到萧摩诃也是一样,遇到猛兽就兴致勃勃,想起一事:“听说伯父曾手格猛兽,堪比三国曹彰,可有此事?”
那罗延笑道:“那可是老爷子的得意事迹,知道的人还真不少。他和太祖皇帝狩于龙门,独当一猛兽,左手挟持其腰不得动,右手探入兽口,一把就拔掉了舌头。”(注5)
侯胜北讶道:“猛兽之舌粗壮有力,且多有倒刺,伯父就这么赤手扯了出来?”
“可不是嘛,我们北朝称猛兽为揜于,太祖皇帝也有感老爷子的勇武雄壮,赐字揜于。”
侯胜北神往道:“不知何日得便,可以拜见伯父这等武人模范。”
“简单,老爷子现在镇守北六州,届时我带你去见便是,不过可能要等到深秋了吧。”
“现在才春季刚过,为何要等半年之久?”
“哎,还不是突厥这帮贪得无厌之辈,年初那次没有抢够,相约今秋出兵,再次攻齐。”
侯胜北替他打抱不平道:“他们还好意思提的出口?上次不是狠狠地坑了你吗?”
“可不是嘛,突厥又何时守信重约过了。不过这次我们也不会全力以赴,稍稍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那突厥不会生气吗?”
“生气那也没办法啊,大冢宰的母亲还在北齐,正在洽谈交涉送回一事。大冢宰至孝,与母分别三十五年,打一打施加些压力有利交涉,但是也不能打得太狠了。”
“原来如此。”
侯胜北微微一笑,问道:“那这次那罗延你要出征吗?”
“嗐,这种装样子的仗,我懒得跑一趟。要是真有大战,侯兄弟你也可以来看看我北周军容。”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啊,那罗延你的部曲,想必勇武无比。”
“哈哈,届时一定让你见识一下我军的威风。”
谈谈说说,已到了地头,果然人迹少至,野物甚多。
两人跑起马来,射了几箭,很快有了收获。
春风得意马蹄疾,正在惬意舒心之际,迎面来了一队人马,皆是亲卫打扮,披甲持矛,挎弓带箭,一看就颇为精锐。
为首一名队长模样的上来喝问:“奉大冢宰之命盘问,尔等何人,胆敢窥探?!”
那罗延抱拳,笑嘻嘻道:“不敢不敢,我是随国公、柱国大将军普六茹忠之子,行猎来到此处。若是吵扰到了大冢宰,恕罪则个。”
他以为报上身份,对方得知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轻轻放过了。
正常也确实应该如此。
不过今天貌似有些不对,那队长居然道:“随国公出镇六州,什么人敢冒充他的儿子,给我围起来,格杀勿论!”
当下取出弓箭就射。
那罗延还没反应过来。
侯胜北冷眼旁观,见那队长之前就给左右使眼色。
他见话风不对,没等最后那句话的“杀”字出口,就挥鞭一抽那罗延的马股。
那马吃痛,错开两步,正好避开迎面射来的一箭。
“逃!”
那罗延反应过来,拨转马头退到后方。几名随从跟上,堵在对方面前。
那队长稍有犹豫,面上露出狠色:“这群奸细,大冢宰有令,尽数杀了!”
麾下众亲卫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有人操起弓箭搭箭射来。
那罗延的随从正要和对方理论,立刻就被射死两人。
都是一箭贯穿要害,立刻倒地身亡。
余人大惊。
那罗延的身前露出了空档,又有一箭对准他凶狠射来,麦铁杖眼疾手快,挥杆一击。
只听叮的一声,将箭击歪,斜插入土,箭尾仍然晃动不已。
侯胜北没想到打猎竟然会遇到这等事。
虽然自己确实是南朝奸细,可是怎么都牵扯不到那罗延的身上吧?
对方人多势众、甲胄鲜明、刀枪锋利,弓弩齐备。
这边则是行猎打扮,唯有一弓数箭,怎么看都不是对手。
何况怎能和大冢宰的亲卫动手厮杀?
侯胜北见不是头,待要逃跑,已是慢了一拍,被团团围住。
张氏兄弟见此情状,赶紧挡在他的身前,却被他推开了。
这群亲卫看来是针对那罗延的,自己一行被卷了进来,若是对方存了杀人灭口之心,一个都逃不掉。
不会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在此处了吧。
侯胜北苦笑道。
他想象过身份被揭穿逮捕处死,或是死在战阵之上的场面。
可是出来打一场猎就稀里糊涂地被杀,这结局也太出人意料了。
要是自己回不去,阿母、淽姊、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唉。
他心念电转,却想不出破局之法,难道此时还能和那罗延划清界限,乞求活命?
对方多半不信,白白做了被耻笑的小人,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那么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也只有奋力一搏,擒其首领,死里求生了。
只是成功的可能不大。
就在他暗暗蓄势待发之际,只听有人喝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两骑飞奔而来,转瞬来到跟前。
见到这二人,亲卫队长有些顾忌,大声道:“见过侯伏侯大将军!”
那罗延一看认识来人,高声喊道:“侯伏侯龙恩、侯伏侯万寿,两位叔叔救我!”
“这明明就是随国公之子,围住他作甚,胡闹!”
二人喝退亲卫:“退下!大冢宰那边,自有我等前去解释。”
转向那罗延道:“想必是个误会,贤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那罗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具亲随尸体,咬牙道:“既如此,还请两位叔叔向大冢宰解释误会。”
“好了,那罗延你带人走吧。以后出行,可须小心谨慎才是啊。”
两位被称为侯伏侯的大人物震慑住场面,大冢宰亲卫只得让开一条路,放那罗延等人离开。
……
一场田猎趣事,变成这样的结局,返程路上,众人垂头丧气。
两匹马的身上,横驮着两具尸体。
回到长安城,侯胜北正要辞别,被那罗延拉住:“侯兄弟且不要急着走,再陪我一会儿,咱们喝上一杯。”
侯胜北知他心中愤懑未消,应承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去那罗延的府邸,进了厅堂,一位女子上前相迎。
只见她容貌和伏陀有几分相似,姿容甚美,眉宇间英气勃勃。
女子见那罗延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那罗延闷声道:“遭了大冢宰亲卫袭击,丢了两条人命。”
女子吃了一惊,赶紧查看他有无受伤。
“我无事,幸亏侯兄弟反应得快,还有他的随从相救,否则只怕已经死了两次。这次有侯伏侯龙恩和侯伏侯万寿两位大将军解围,才得出生天。”
女子点头道:“邙山之战,大冢宰率先锋为敌所围,有赖侯伏侯龙恩挺身捍御方才得免,大冢宰须抹不过他们的面子。”
侯胜北听这女子说起战事如数家珍,暗暗称奇。
这位无疑就是那罗延的夫人,伏陀的七妹独孤伽罗了。
“多亏有老爷子的旧日交情在。伽罗,劳驾准备些酒水压惊,我要好好谢过侯兄弟。”
侯胜北随那罗延进入后堂。
所谓登堂入室,有了今日共历患难,两人的关系无疑更进一步。
不一时酒食摆上,那罗延倒满一樽酒,一饮而尽:“侯兄弟不要客气,我就不招呼了。”
短短片刻,他就一连喝了几樽下去。
侯胜北陪着饮了两樽。
两人也不说话,各自默默地饮酒。
今日如果不是侯伏侯兄弟出面,那罗延必然就被害了性命。
事后哪怕追查,最多作为误杀,交出几名动手的士卒平息老爷子的怒气罢了,还能如何。
“不过是没有投效罢了,大冢宰为何予以加害!”(注6)
那罗延喝到酣处,带着几分醉意恨恨道:“先帝曾派赵昭相我面容,事后他对我说,必大诛杀而后定。吾若得志,必杀之,必杀之!”(注7)
侯胜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要杀谁,踌躇了一下劝道:“那罗延……”
“佛云,金刚怒目。随从被冤杀,我枉称那罗延,却不敢一怒!”
那罗延打断了他,又饮一樽:“太祖赐姓普六茹,可我族乃是弘农华阴杨氏,不是什么胡人!”
侯胜北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原来那罗延还是弘农杨氏之后,失敬失敬。”
那罗延已是醉意朦胧,酒劲涌上:“不错!我乃大汉太尉杨震十四代孙,武川镇司马杨元寿来孙、太原太守杨惠暇玄孙、平原太守杨烈曾孙、宁远将军杨祯之孙、柱国大将军杨忠之子,姓杨名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