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康元年,三月。
侯胜北待在安成王府上,足不出户。
陈蒨不死,他就不便抛头露面,做出多余的行动打草惊蛇。
毛喜再次教会了他一项新的技能,分析人脉。
这是一件工作量庞大,枯燥却有意义的事情。
孟子曰:天下国家。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父母、夫妻、兄弟、姐妹等血亲、姻亲乃至世交等关系,连接成一张人脉网。
家分大小,于是有大姓豪强,世家高门。
兄弟亦会反目,夫妻形同路人,彼此关系需要一一探究,加以标注。
有时不起眼的一条关系,可能就隐藏了巨大的价值。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毛喜如此说道,让他先从兰陵萧、琅琊王、陈郡谢等南朝顶级的大姓着手。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
吴兴五家:沈、龙、施、水、姚。
还有义兴周氏、阳夏袁氏……建康城内的关系错综复杂,多着呢。
侯胜北心想,在毛喜的脑子里,大概已经形成了这么一张网了吧?
整理兰陵萧氏,当一个个名字从笔端落下,他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这就是萧妙淽的一族呀。
南朝齐梁这一房,出自东晋淮阴令萧整,也就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
经历四、五代人,一跃成为顶级高门。
要是把现在的后梁给算上,陆陆续续出了十五、六個皇帝呢。
兰陵萧氏如今皇帝是没得做了,以后宰相没准还有可能出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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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完成这份作业,侯胜北还冷眼旁观朝堂和军部的人事调整,思考推敲其中含义。
调动频繁,说明日子近了。
云麾将军杜棱迁翊左将军、丹阳尹,接替到仲举,负责京畿诸事务,此为其一。
左卫将军周宝安以本官领卫尉卿,进号仁威将军。卫尉统率禁军守卫宫禁、宫门及宫墙,徼巡宫中,此为其二。
中军大将军徐度以甲仗五十人,入值殿省,此为其三。
军师将军、中护军沈恪独率一营以备万全,此为其四。
徐度、杜棱、沈恪三位陈霸先时代的老臣,守护陈蒨的最后时刻,确保太子平稳登基。
……
侯胜北在等待那一天到来之时,免不得和安成王府的文武僚佐交往,结识了几位新朋友。
中记室傅縡,字宜事,北地灵州人。
北地傅氏乃是名门高姓。
西汉傅介子出使西域,奉诏责问截杀大汉使者的楼兰、龟兹国王,并杀死匈奴使者。
傅介子又携黄金锦绣,于宴席间斩杀楼兰王,立质子为王,封义阳侯,名显当世。
所谓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东汉傅燮,严拒十常侍赵忠。
凉州军叛,北地胡骑数千随贼攻郡,皆夙怀傅燮恩德,共于城外叩头,求送其归乡里。
傅燮不肯退去,坚守孤城,最后壮烈殉国。
不过传到傅縡这一代,他都没见过祖籍的北地风光是何等模样,反倒是侯胜北给他描述了一番塞上景色,听得傅縡唏嘘不已。
傅縡说起自己的经历,王琳闻其名,引为相府记室。王琳兵败之后,他随郢州守将孙瑒还都,召为撰史学士。
陈顼出任司空,傅縡任记室参军,迁中记室,撰史如故。
傅縡笃信佛教,师从兴皇惠朗法师,受教《三论》,尽通其学。
有位大心暠法师著《无诤论》问难,傅縡则作《明道论》释难。
佛经的长篇大论,妙语机锋,侯胜北是听不懂的,不过其中有一条,他颇为认可。
大心暠法师《无诤论》认为要从内而外,内心不起偏执之心,外在才能做到与他人不起诤讼烦恼,从而达到无诤的境界。
如果为了追求结论,抛弃了无诤之心,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傅縡《明道论》则认为不应纠结诤或不诤。如果不诤,怎么知道何为本,何为末?
居后而望前,则为前;居前而望后,则为后。前后犹如彼此,凡事都是相对而言。
这话颇对侯胜北胃口,事情都是相对的,反复推敲才知道真相嘛。
而且真相随着立场角度的不同,很可能千人千面,没有一定之规,需得辩证来看。
他觉得佛学就该像傅縡这样追求精义,要是成为囤积财富,逃避赋税徭役的工具,那就太可惜了。
……
安成王府掌兵的司马樊猛,字智武,武州刺史樊毅之弟。
樊猛人如其名,据他说兄弟俩都是猛将。
当年征讨侯景支援台城的青溪之战,自旦讫暮,与叛军短兵相接,杀伤甚众。
萧绎和萧纪的那场荆蜀大战,正是樊猛率领部曲三十余人登船,震住数百名左右亲卫,斩杀了萧纪父子三人,立下大功。
自王琳兵败,兄弟二人率部曲投了太尉侯瑱,辗转加入了安成王的麾下。
樊猛大了侯胜北十余岁,正当壮年。
武人之间交往单纯,不外乎较量些弓马,谈论些军略。
知道对方不是无胆草包,再喝上一顿酒,就成了朋友。
一文一武,都是来自王琳旧部,侯胜北觉得王琳对本朝的人才贡献还真不小。
……
还有一位,乃是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太常卿周弘直之子周确,字士潜。
其父周弘直也是在王琳兵败后,回归了本朝。
周确担任安成王限内记室。
限内者,定员之内的意思,他是凭自家本事领的此职。
周确容仪甚美,宽大有行检,博涉经史,笃好玄言,深得伯父周弘正钟爱。
周弘正就是侯胜北原来在国子学的老师,那位善于占卜预言的国子祭酒。
正是他前往北周,历经两年的交涉,终于迎回了安成王。
周弘正在北周与王褒等南朝旧人互通音信,彼此诗歌相酬赠答。
王褒不仅作诗,而且做赋致书,大发感慨: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注1)
周弘正则回复:江南燠热,橘柚冬青。渭北冱寒,杨榆晚叶。土风气候,各集所安……犹冀苍雁頳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子渊,子渊,长为别矣!
北周的士林清贵,逍遥公韦敻也与周弘正相见。彼此谈谑盈日,恨相遇之晚。
后周弘正频请韦敻至宾馆,经常赴约。
周弘正临别赠诗曰:“德星犹未动,真车讵肯来。”
高风雅致如此。
周弘正迎回陈顼,诏授金紫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领慈训太仆。
周氏兄弟,在朝廷的实权未必有多大,威望却是极高,于士林中更是如此。
……
然后终于到了三月己卯这一天。
陈蒨下诏: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司空安成王陈顼任尚书令。
陈顼迈出了极为重要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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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成为尚书令的陈顼、尚书仆射到仲举、吏部尚书袁枢、五兵尚书孔奂、中书舍人刘师知五人,奉诏入侍医药。
陈顼进宫一看,自己名义上的下属右卫将军韩子高,早就在宫内侍奉医药了,衣不解带,寸步不离陈蒨左右。
皇后沈妙容反倒带着皇太子陈伯宗、始兴王陈伯茂在一旁看着。
陈蒨已经病笃,气息奄奄地表示:“太子柔弱,忧其不能守位。”
他对陈顼道:“吾欲遵太伯之事。”
陈顼拜伏泣涕,固辞。
陈蒨见弟弟坚决地推辞,转而又向到仲举、孔奂等人说道:“如今三国鼎立,四海事重,还是需要年长的国君啊。朕想效仿晋成帝司马衍让位于弟弟琅琊王司马岳,发扬光大殷商时的兄终弟及之法,卿等应该明白我的心啊。”
孔奂率先拜伏启奏,流涕对曰:“陛下你身体不好,很快就会康复。皇太子青春鼎盛,圣德一天比一天高。安成王作为尊贵的弟弟,足以成为周旦。您若有废立之心,臣等愚钝,实在不敢闻诏啊。”
陈蒨听了表态,容色稍缓,赞道:“古之遗直,复见于卿。”
当下授孔奂为太子詹事,其职可比太子府的尚书令兼领军将军,执掌东宫的军政之事,把太子的未来托付给了他。(注2)
……
陈顼回到府上,赶紧叫人打水,抹了把脸。
八尺多高的汉子,假模假样地趴在地上哭,还得自己骗自己确实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可把本王给恶心坏了。
毛喜听完过程,沉思了片刻:“孔奂此人,可以争取!”
陈顼、侯胜北都没明白,能被陈蒨下诏入侍医药,或者说托孤的,肯定都是他觉得可以信赖的忠臣重臣。
就凭这段对话,怎么就能判断孔奂是可以争取的呢?
毛喜不紧不慢解释道:“如果孔奂是真正的忠臣,那么他应该有两种反应。”
他竖起一根手指:“如果孔奂认为至尊言不由衷,没有诚意只是试探,他就该挺身而出,请至尊收回此言。”
毛喜瞟了一眼陈顼:“这样才能防微杜渐,以免今后有人利用此语作乱。也绝了安成王觊觎之心,一如汉朝之时,景帝戏语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弟,而窦婴面辩,袁盎廷争。”
毛喜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他认为至尊所言诚心诚意,就该请明下诏书,宣告中外,成全至尊的一片美意。”
毛喜一拂袍袖,不屑地说道:“可是孔奂两样都没有,反而迎合至尊之意。至尊、太子、安成王,一个都不得罪,此人必不是纯臣,所以我才说可以争取。”(注3)
听他这么一解释,陈顼和侯胜北都明白了。
陈顼哈哈大笑道:“虽然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现在我们可不就需要么这种人么。”
……
四月癸酉,陈蒨死了。
在位不满七年,四十五岁,比侯安都多活了一岁。
随着他的死,南朝的水面仍然保持平静,水底却摇晃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当日,皇太子陈伯宗即位于太极前殿。
六日后,五月己卯。
尊皇太后章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沈氏为皇太后。
十七日后,五月庚寅。
以骠骑将军、司空、扬州刺史、新除尚书令安成王顼为骠骑大将军,进位司徒、录尚书、都督中外诸军事。
尚书令迁为录尚书,往前更是迈了一步。
录为总领之意。东汉每帝即位,常以三公、大将军、太傅录尚书事。
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大将军蒋琬均任录尚书事。
魏晋,掌大权之大臣每带录尚书事名号,职无不总。
因为尚书台虽然地位显要,但尚书令和尚书仆射,在形式上都是三公的下属。
陈顼作为至尊在尚书台的代理人,以三公的尊贵身份,加录尚书事的头衔,来监管主持尚书台工作。
这样从名义到实际,都强化了他对尚书台的控制。
安成王位列三公,统管中军外军,无疑是本朝的首席辅政大臣。
……
二十四日后,五月丁酉。
新帝下诏,宣布了登基后的初次人事晋升。
中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进位司空。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章昭达为侍中,进号征南将军。
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始兴王陈伯茂进号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鄱阳王陈伯山进号镇北将军。
吏部尚书袁枢为尚书左仆射。
云麾将军、吴兴太守沈钦为尚书右仆射。
中领军吴明彻进为领军将军。
中护军沈恪进为护军将军。
翊左将军、丹阳尹杜棱进号镇右将军、特进,侍中、尹如故。
平南将军、湘州刺史华皎进号安南将军。
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徐陵为吏部尚书。
一次次博弈、斗争、妥协的结果,就反映和隐藏在这几道人事调整中。
徐度作为陈霸先旧将的领军人物,军部首席,他位列三公,正如侯安都当年一样,代表军部在朝廷的话语权。
不过徐度已经五十八岁,还能再活几年,却要打个问号。
章昭达的情况有些类似,他代表的是陈蒨的旧人一派,在资历方面要弱不少,担任侍中之职。
杜棱也是侍中,继续担任丹阳尹,掌握京畿的军政。
吴明彻和沈恪提拔一级,继续掌握禁中军权。
由此可知,虽然陈蒨登基多年,陈霸先旧部的势力仍是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这批老将是稳定朝堂局面的中流砥柱。
有他们镇压局面,就能保持朝堂的安定。
两位年龄稍长的皇子进号,看似无他,实则新帝同母弟的陈伯茂拥有了开辟幕府之权,可以名正言顺地招收和扩大部属。
即便他自己年纪尚轻,有了幕僚团的出谋划策,将会成为兄长的有力支持者。
至于今后陈伯茂会不会像陈顼这样,意图夺取兄长的皇位,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
同为进位尚书仆射,袁枢和沈钦的情况略有不同。
袁枢此前为吏部尚书,辅佐到仲举的选官黜退之事。如今进了尚书台,成为辅政大臣,还是与到仲举一处做事,却是把吏部尚书的人事处置之权给让了出来。
而接任吏部尚书的徐陵,正是他此前弹劾陈顼,去了其侍中、中书监职位。
这个提名的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有何目的,暂时就不为人知了。
沈钦进位尚书仆射的背景则是非常清晰——他是皇太后沈妙容的兄长。
沈钦比沈太后年长二十余岁,素无技能,是以外戚身份得到的高位,辅佐自家外甥。(注4)
不问可知,袁枢和沈钦加入尚书台,再加上到仲举,强化了新帝对尚书台的影响,避免成为陈顼的一言堂。
军权方面,各方都谨慎地保持现状,未作调整。
……
这一轮的人事调整,安成王固然是更进一步,然而新皇的势力也愈发强大。
层层阻力,重重困难,挡在陈顼的面前。
陈蒨驾崩五十一日后。
六月甲子,群臣上谥曰文皇帝,庙号世祖。
丙寅,葬永宁陵。
有的人入土为安长眠,有的人则是不再安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