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四大营北出张家口,过长城便进入了漠南蒙古的地界。
最先进入的便是察哈尔部,也就是林丹汗死亡之后,他儿子额哲所在的区域。
父亲林丹汗死后,母亲苏泰被郑亲王济尔哈朗给强占,额哲则被皇太极封为察哈尔亲王,并娶了皇太极的次女固伦温庄长公主马喀塔。
四大营刚出关便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了。
衰草枯杨,夏天本该是万物生长时节,但现在却是什么也看不到,草原之上的青色极少,许多地方甚至草根都已经消失不见。
大明末年,不仅仅是中原地区是小冰河、干旱、蝗灾……草原之上的灾难并不比中原地区少多少,枯干的牛羊尸体、婴儿骸骨,天空之中起起落落的秃鹫,随处可见。
这也是为何林丹汗为何频繁侵犯大明边境的原因之一,一方面察哈尔部想恢复祖上的荣光,还有一方面就是草原上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寒了。
俗话说“忠孝不可两全,文武只占一边”,林丹汗没有接受过什么文化教育,只知道看人,所以又被人称呼为“虎墩土憨”,也正是他的短视,只顾着对草原各部敲骨吸髓,使得草原各部倒向了后金。
四大营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个个沉默不语,大明的百姓如此,草原的百姓亦如此。
崇祯在位十七年,拢共记载的特大旱灾就有14次,饿殍遍野,人相食的记载比比皆是。
草原之上的生态更是遭遇灭绝性的打击,因为就连福建都有记录,积雪五尺,明末资料之中,有雹如碗大”、“雹大如碗钵”等记载,一点都不夸张。
也正是如此,游牧民族,只能南迁寻求生存的机会,对大明朝的侵略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努尔哈赤以十八副铠甲起兵,建立后金的时候,最大的威胁便是粮食危机,最初的动机就是掠夺资源,掠夺粮食,才能渡过饥荒。
崇祯在自然灾害、农民起义、满清、蒙古入侵的这些连锁反应之中,形势越加滑向深渊……
让明军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最先遇到的竟然是土默特左旗的兵马。
曹化淳咬了咬后槽牙,怒声说道:“出击!”
打肯定是要打的,陛下曾说过,战场上拿不到的,在谈判桌上更加不可能达成。
李邦华内心坚硬如铁,“杀!”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从小所学的忠君爱国,让他对于异族没有过多的共情。
反而认为天地出万物来养活人,大明以往对草原开放互市,每年给予你们钱、粮,但你们却不知道感恩,就该统统杀光。
将士们看着周遭的一切,全都停了下来,特别是后来加入四大营的士卒,他们许多都是从山西、河南、北直隶等地逃荒进京的,看到眼前往昔的一幕幕如在昨日。
他们眼中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坚定,若不是陛下,全家不可能活下来,如今之计,唯有为效死,没有别的念头。
“杀!”
“杀……”
铁骑如洪流一般朝着土默特左旗冲杀了过去,土默特左旗平时散漫,猛然惊觉大明部队打过来了,但他们仅慌乱了片刻,便很快组织起了数千人迎战。
漠南蒙古诸部投靠皇太极之前,最看不上的就是明廷的部队。
所以他们一个个脸上竟然看不到恐惧,反而有着兴奋和残忍,一个个呼号着,大叫着,朝着明军冲锋过来。
“轰轰轰……”
随着一阵火炮轰鸣,硝烟弥漫,这一个月兵仗司对火炮、火铳的又进行了诸多改进,虽然还是原来的炮管,但却增加了膛线。
所以精度高了许多,炮弹密集地落在蒙古人群之中,刹那之间一阵鬼哭狼嚎。
仅仅一轮,便死伤超过数百人,相比之前入关的满蒙八旗三层甲,这些人的装备简直就像一层纸一样,他们身上甚至有的连盔甲都没有。
这些土默特左旗蒙古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们信息闭塞,甚至还不知道皇太极此次入关战败,所以,只一轮就把他们给打懵了。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却见大明中军的令旗挥舞,数千火铳兵举起装填好的火枪开始收割。
“嘭嘭嘭……”
硝烟弥漫,数千蒙古兵如被收割的稻子,一排排倒下,短短一袋烟的功夫不到,便减员超过了五成,凄厉的喊叫声,痛苦的怒骂声,嘶吼声,剩下的人彻底被吓破了胆,如洪水泄堤,直接溃了。
开始上马往回逃。
而大明这边,令旗也随之再变。
“轰隆隆~~”
四大营的骑兵终于动了起来。
“杀!”黄得功一马当先,策马狂奔而出,勇卫营的人紧随而上。
“杀~”
白杆兵、京营、戚家军也不遑多让,朝着对方追了过去。
没过多久,将士们就拖着一袋袋猩红的的袋子返回,有的袋子外面还有头发在外面露着……
……
此时的崇祯在锦衣卫、东厂的掩护下,继续朝着北面前行。
三天走了堪堪百里,但就这百里,崇祯看到的却是到处都在杀人,残暴的官兵在杀人,农民起义军在杀人,官僚乡绅们在杀人,整个大地一片猩红。
他们走过村镇,十室九空,走过荒野,遍布坟岗,被扒光了的树,尸骸、白骨……没有婴孩,因为婴孩早就被人吃了,偶尔见到也只能看到瘦小的骨架。
“大明……这就是大明?!”
崇祯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
之前他只是听三娘子山寨里面的人说,如今亲眼看到,才明白真实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的多。
“世子,先喝口水,我们的人已经出去找果腹的东西了。”锦衣卫的千户嘴唇龟裂却递给他小半袋水,“节约一些,往北千里,皆是如此。”
襄王朱翊铭示意锦衣卫的人先离开一下,然后自己接过来水袋,“吾儿,父王知道你心里难受,眼见着祖宗的江山残破至此,谁心里也不好受。”
“但也正是如此,伱才更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我们更要进京,考取功名,进入朝堂,将这一切都告知陛下。”
襄王拍着崇祯的后背,冷不丁却见对方突然扭头过来,趴在了自己的胸前哭了起来,“可……可他即便是知道了,改变不了,岂不是更绝望?”
“那怎么可能?陛下是谁?陛下乃中兴之主,我相信这些情况只是暂时的,陛下定然会找出来其中的办法……”
崇祯抬起头,“真的?”
襄王肃然的冲着他点了点头,崇祯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几分,支棱着站起身,“我还能走,趁着天还没有黑,继续。”
……
大明京城,朱常淦的“换太子”策略终于再次迎来了朝臣们的反弹,而就在这时候,朱常淦终于将自己的想法给抛了出来。
当然不是自己抛出来的,而是由刑部尚书刘之风、廉政司司正许赐复等人提出来的:由江浙等数省将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赋税给平摊出来。
但依然引起了朝中诸多大臣的反对,因为南直隶、江浙等省的贫农手中早已经不堪重负,便是维持现在的赋税、差役都已经摇摇欲坠,再征收更多的,必然会官逼民反。
而土地几乎都在那些官僚、乡绅的手上,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往外出。
户部更提拔上来的右侍郎,文尽忠站出来,“臣以为,可向天下商贾征收商业税,以此来弥补大明财政的亏空。”
薛国观闻言连忙站了出来,“此万万不可,不收商业税,乃是我大明祖制,岂可轻易而废?”
小朝会上又是一阵嘈杂之声,彼此据理力争,甚至叫骂。
朱常淦看着众人,“还是回到最先的问题上,朱慈烺德不配位,孙承宗,起草废太子事宜,禁足于宫中三十日,任何人不得见。”
此言一出,百官皆是一凌,不再争辩,转而将所有的目光再次放到太子的事宜之上。
一直讨论到太阳即将落山。
众臣终究还是答应了皇帝对“商业税”的征收计划。
工商司正式挂牌成立。
第一任司正,正是户部右侍郎文尽忠。
整体架构则是类似于后世的工商局、税务局两者合一。
……
所谓祖制,其实就是朱元璋给挖的坑。
老朱建国的时候,第一件大事就是稳定财政,巩固财源,但他的小农经济目光只盯着农业税。
朱元璋重农抑商,凡是离乡的农民不务耕种,跑去经商的,就要当做游手好闲的流民,官府必须把他们抓回来,处罚之后继续种地。
朱元璋的“祖制”的“重农抑商”主要是体现在地位上,社会的等级是士农工商,商人作为社会最底层,后代不许参加科举考试。
农民之家可以穿丝绸,但商贾却只能穿绢布。
在当时,朱元璋做出这样的律法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开国战争死了太多人,国家有太多的土地需要开垦,恢复生产高于一切。
朱元璋对于工商税的税赋收的也特别低,怕收税重,导致价格高而增加百姓负担。
以至于前期的商税是十五税一,甚至是三十税一,日用品则是干脆免税。
他还严禁出海贸易,把贸易改成了朝贡制。
这种朝贡制,其实就是日本、真腊、琉球、安南这种穷地方的人来找富户讨食,他们提起个芝麻上门走动,我们就得还他们西瓜、桃子,尽是赔钱买卖。
一直到万历六年,当时大明的财政总收入,两千六百五十二点七万,两农税占两千零八十点二万两,工商税二百二十三点八万两,杂色收入三百四十八点七万。
可到了崇祯登基,农业税涨到了百分之八十一,工商税就更低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大明中后期资本发展迅速,特别是江南地区,剩余劳动力多,手工业、工商业发展的很不错。
小冰河时期,农民日子过得苦,自己都吃不饱,再刮骨只能逼他们造反,找工商业收税才是根本。
“祖制……”朱常淦下了朝之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大明朝一定程度上的灭亡,和朱元璋的束缚有关系。
朱元璋立下的这些祖制,前期执行的很是凶狠,动不动取人性命,抄家灭族,但后面大多土崩瓦解了。
俗话说管的越严,便越叛逆。
中后期的大明皇帝,修仙、重用太监,服饰奢华,建立内阁,醇酒美人、做木匠等等,都是违反祖制的。
一个比一个玩得花样翻新,祖制……这个东西后来发展成了文官们的武器。
大家有选择性的相信,符合自己利益的,就用。
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就不用。
本来是用来树立皇帝无上权威,建构权力运作和制衡朝堂的,结果用着用着被文官集团反过来制衡皇权了。
“王承恩,让工商司司正文尽忠来见朕!”
“是,皇爷!”
朱常淦看着王承恩跑出去,嘴角终于翘起。
他准备了两手方案,一个是文官同意以南直隶、江浙一带增加农业税,另外一个便是增加工商税。
朱常淦早就料到这群文官们会同意第二个提议,因为他们觉得所谓的工商税,皇帝收不上来。
因为古往今来,所谓的工商税都不好收。
“朕就让你们看看,江南的工商税,朕是怎么收上来的。”朱常淦笑着拿出来一封信,署名是给孙传庭的。
“换太子这事儿可以再来几次啊!”朱常淦摆手让小黄门吩咐御膳局的人可以上菜了。
……
朱常淦有个习惯,天大的事情,也不差吃饭的时间。
宫女们依次端着御膳走了进来,放在朱常淦的面前,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常淦食指大动刚想动筷子,却发现一个宫女端着盘子的手抖的厉害。
他皱着眉头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发现对方的手抖的更厉害了,不由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算了,不吃了,王承恩,王承恩?”
“皇爷,在呢!”
朱常淦指了指这个宫女,王承恩顿时会意,猛地过去攥住了宫女的胳膊,“你抖什么?”
“我……我……”那宫女脸色瞬间惨白,浑身颤抖,腿都软的站不直了。
王承恩招呼两个小黄门过来,将宫女给带了下去,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王承恩便再次跑了进来,在皇帝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将这些食物喂她吃下去。”
“是!”
朱常淦移步来到了宫里面行刑的地方,此时那宫女已经被打的不成样子,被几个小黄门给捏着嘴将食物给灌了下去,没几分钟,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毒!
而且是剧毒。
此时太阳落山,但京城之内锦衣卫和东厂却是全都动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
“人员名单知道了吧?”
锦衣卫副指挥使麻士维跪在地上,“回皇爷,人员名单已经拿到了。”
“动手吧!”
……
皇帝中毒了?
一则消息在满朝勋贵、文武大臣中间传开,无不骇然,竟然有人对陛下用毒,本来今日小朝会之后,一些大臣还想着走动走动,如今猛然听说这事儿,全都大门紧闭,谁也不敢出来。
“谁干的?”吏部左侍郎田维嘉气的猛地将自己最爱的紫砂壶给砸在了地上,“如此大事,怎么能假手于一个宫女之手?”
他不是在愤怒下毒这事儿,而是愤怒下手的人简直是个蠢货,“如此以来,下个月的泛舟游湖,岂不是彻底泡汤了?”
田维嘉已经联系好了几个勋贵,下个月初在什刹海泛舟游湖,皇后那边已经说动了,相比皇帝也会前往。
如今这事儿一出……
整个京城马蹄声、鞭子声、脚步声不断,风声鹤唳,臣民皆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