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境内,数天的路程却让崇祯彻底陷入了自我的怀疑之中。
他踩着地上的枯骨,双目无神。
“世子,贼寇又来了。”
随着锦衣卫千户的一声令下,几个锦衣卫架住襄王和崇祯就准备再次开溜,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了。
他们有时候混在流民之中,有时候被贼寇裹挟,有时候被官军追赶……几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自己在锦衣卫、东厂的保护之下尚且如此,更不能想象那些流民百姓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就在他们想脱离这群流民的时候,豁然发现远处更多的流民朝着他们汇集过来。
襄王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这次情况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这都多少流民了,怎么还在增加?”
“恐怕要糟……”锦衣卫千户脸色阴沉的看着周遭的情况,发现事情朝着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还没有轮到他们愕然,变故再次出现,从远处杀过来一群贼寇,领头的人手中刀子黑紫,显然杀人不少。
“快,跟上,前面就是县城了,等打进了县城就有的吃喝了。”领头的那人目冲着流民们大喊道。
直到此时,崇祯才明白贼寇裹挟着他们这是要攻打县城。
数千衣衫褴褛的百姓,里面老幼、妇孺居多,就这么被贼寇用鞭子抽着,赶着,如羊群一样,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行进。
“这边!”锦衣卫千户见状连忙让属下带着襄王和崇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钻,可没走几步,却再次被眼前的流民给卷了回来。
锦衣卫千户咽了一口唾沫,喝止住了所有人,“不行,人太多了,再往外走就是流寇,这些人杀人不眨眼的,一旦发现我们想逃离,他们会第一时间对我们出手。”
“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跟着他们先打县城,然后趁乱再找机会了。”锦衣卫千户和东厂的一个太监两人商量了一下,果断放弃往外逃,而是往人群里面钻。
……
没过多久,喊杀声陡然增加了起来,崇祯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县城。
城楼之上,旌旗飘展,官兵们正在奋勇杀敌,梯子、栈桥越过护城河,蚂蚁一样的人,密密麻麻地正往城墙上爬。
随着离近了,才发现往上面爬的那些人不是反贼,而是反贼们拼命的驱赶着的。
他们驱赶流民上去消耗县城城防的箭矢,石块,火油等物资,更消耗守城官兵们的体力和耐心。
城下的石块瓦砾,草木却已经成了黑色,尽是干涸的鲜血。
混合着金石交击声,喊杀声,妇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老人的叫骂声……这些流民被推到了城下。
石头从城墙之上扔下来砸进人群之中闷沉声,就这么刺入崇祯的耳膜之中。
数万流民见到此状,顿时不敢往前,但贼寇们却在后面开始杀了起来,逼着他们往前面走。
前面在杀,后面也在杀。
自打他从四望山下来,这一路上,在中原大地上见到的除了杀戮,便是杀戮,反复多次的惨无人道的杀戮。
官兵们杀,是为了杀良冒功,抢夺头颅。
反贼们杀是为了将这一带彻底变成赤地,将所有人都逼着加入反贼大军,裹挟他们去攻打县城。
为此,他们如捕鱼一样,从“池塘”的一侧开始杀,一直杀到杀无可杀的时候,便往地上扔银子、粮食,如果这些东西没了,就继续搜寻,一直杀的“路不拾遗”,才开始收网。
这在贼寇之中,有个学名。
“清乡!”
以眼前的光州为例,李自成以及明末起义军,从崇祯八年开始,就曾经“三杀河南,九诛光州”、“水淹开封”等。
仅崇祯十五年,李自成攻打开放,命人扒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全程三十多万生命,仅两万人死里逃生。
崇祯满眼通红地看着如草芥一般死掉的百姓,“人命竟比纸贱,人命比纸贱……”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尸骨纵横、满目疮痍。
想起朱常淦和他说过,河南、陕西人口损失率达七成以上,垦田面积估计不足万历年间的十分之一,他只当是危言耸听,如今看着这景象,再不怀疑。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同意了杨嗣昌的加派“剿饷”?!
除在辽饷之外又在每亩加粮6合,每石折银8钱,合计天下增税192万,更加上了所谓的“溢地”。
就是重新核查纳税土地,增派近三百万两……
“愚蠢,愚不可及!”崇祯攥着手指,谁逼这些人反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重征,重征……难怪乎……”
别人不知道,但他崇祯却是明白,江山是名江山,并非实指江山。
江山是百姓而非溪流,是人口而非草芥,所谓的天子代天巡狩,巡的是黎民百姓,而非山川河流。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手段而非目的。
没有了百姓,对于大明朝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并且是短时间之内无法恢复的灭顶之灾。
这一愣神的功夫,崇祯才发现自己竟然离着城墙又近了几分,他此时才看清楚了反贼的旗子。
张!
正是反贼张献忠的部下。
……
“东城门再派一百人上去,将原来的人换下来休整。”
“好!”
光州城的县令须发皆张,在城中调配所有的人员和资源,他将人员分成了白日和黑夜两班倒,以保证所有人有休息的时间。
休息的营地也在城中心的位置,以应付四个城门的战事。
即便隔了这么远,四边城墙的战斗声浪却依然清晰。
时而如天际的闷雷,时而如突然落下的雷阵雨,惨重的厮杀声和喊叫声彼此交汇,碰撞……被浓密的风给刮着时远时近。
“坚持住,马上就到了。”城墙上不断有伤兵被抬下来,然后又有人补上去。
厮杀呼喊声再次旺盛起来……
光州城内,由于明廷对满清的胜利,以及皇帝兴办团练,使得光州城的官兵以及百姓们的抵抗热情极度的高涨。
除此之外,还与崇祯八年,也就是两年之前的李自成屠戮光州城有关。
对于局势,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知道,城破则贼寇屠城,所以没有人惜力,便是那些官僚士绅也不再惜家里的粮食、吃食。
到了眼下,只有抵住反贼的攻势,等到官军的支援,全家几十口人才能活下来。
既然做好了城破的准备,便没有了人心惶惶。
当然不排除开战之前,城里的一些富户、乡绅在此之前可能已经将家里的香火送出城,但他们留下来的人出力程度,以及牵头的力度都是不容置疑的。
只要是留下来的人,哪怕是第一次上战场、未曾见血的年轻人,也咬着牙,攥着刀枪上去与敌人厮杀。
刀枪给男人,女人、孩子则是直接拿着木棒、棍子朝着从城下冲上来的捅,砸。
“来啊,你们上多少人,我们就打死多少人。”
“老子就不信了。”
狰狞的面庞,鲜红的刀枪,如此气势,将冲上来的流民以及混迹在其中的反贼嫡系给一次次逼退了回去。
地面上的坑洼容不下更多的猩红,只能任由它们流进不远处的护城河,但护城河里面的水早已经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
让人无法分辨的清楚,到底哪些是血,哪些是河。
一个流民一脚踏空,砸在护城河中,顿时“嘭”的一声,血光爆开,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又一个人给砸中,扑倒在水中。
……
“玛德,不是说光州很好打吗?怎么都打了五天了,还是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的?把这些羊都赶上去,看他们能杀多少……”
远处,一个头上裹着福巾,满脸络腮胡子,手中握着皮鞭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气的咬牙骂道。
福巾,就是一块黑色帛巾裹住头发,在明朝十分流行,在士大夫之中更是十个中就有八个是这种装扮。
张献忠读过几天书,造反之后便也以福巾束首,装点儒雅。
闯塌天刘国能投降明廷之前,曾多次派人游说张献忠,但张献忠鸡贼的很,一面给熊文灿送礼,一面又带人脱离,再次逃入河南一带,想通过再次屠城壮大声势。
张献忠不是没有打过光州,以往半日便可攻克的现成。
这次却是出乎了他的意外,他的嫡系加上裹挟的流民,已经超过十万人了,连续攻打了两天却是无论如何也肯不下来。
“报!”一名斥候骑着马由远及近,猛地跳下来,跪在地上禀报道:“元帅,明廷的官军到了!”
“谁的人马?”
“回禀元帅,应该是左良玉的兵马。”
“又是他?”张献忠气不打一处来,“此老驴怎么如此印阴魂不散?”
正月份,也就是半年之前,张献忠带着人攻打黄冈,被左良玉的明军给击败。
原本的九个大营,被一分为四,一个到了罗田,一个从团封过,一出嶄水,一趋歧亭,后来他好不容易顺流东。
后来整合人马,与江北的贺一龙、贺锦汇合,计划攻打安庆,却不料遇到了左良玉,被打的溃不成军。
想不到自己刚摆脱了熊文灿,竟然又遇到了这个煞星。
“还有多少里?”
“回元帅,还有三十里。”
张献忠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此时已经被消磨了大半的流民,“将里面的青壮挑出来带走,其余人等皆杀之。”
“是!”
……
“陛下,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那些士子研读《大明皇帝节选》的热情极为高涨。”
“今日,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带着他们开启一周的军训……”
乾清宫,朱常淦看着各地上来的奏疏,一边听着锦衣卫副指挥使麻士维汇报士子在京的情况。
等麻士维走了,朱常淦将手里的奏疏放下。
一周的时间,终究还是有些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传庭、孙应元的军队已经从河南开始赶贼寇。
预计过不了太久,流民和反贼就会入南直隶、江浙。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这些士子了。
而对于这些反贼,他不可能全部赶入南直隶、湖广,一部分赶,另一部分则是坚决打击。
想招降更多的起义军,就要展示出来雷霆万钧之力,挑来挑去,他选出来一个人。
张献忠。
四大营出征漠南蒙古之前,他便已经给了左良玉、孙应元、孙传庭等人密旨,“若遇张献忠部,则赶尽杀绝。”
张献忠和李自成两人都是延安人,而且同岁。
如光州屠城,他们这些起义军扰民害民的危害远远大于“动摇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的作用。
他们在光州(信阳一带)竟实施了九次惨无人道的血洗!
而整个河南,所杀人口合计超200万人,十室九空。
其中尤其以张献忠最为恶劣,崇祯八年,张献忠率领不下,屠戮安徽凤阳之后,蹿至庐州。
围庐州城,剥妇女数千人置城下,有稍微不从或感到羞愧的都被他杀掉……除此之外,还有张献忠的军营之中屡次出现当着父亲而辱女、绑住丈夫而辱妻,还有将小孩扔进油锅,看着他们在里面蹦跳嗷嚎等案例。
正史也好,野史也罢,或有夸大之嫌,但后世挖掘出来的万人坑,证明这不是空穴来风。
无论是朱常淦现在屁股坐着的位置还是于大势来说,他都有着对张献忠动手的理由。
不过,朱常淦给熊文灿的旨意,却是让他使出所有力量,尽快招降张献忠。
能强势镇压最好。
若阴差阳错,左良玉、孙传庭、孙应元等人无法剿灭他,被熊文灿招降,也算是落入自己的窠臼之中。
双保险,更妥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