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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竺玉上回也非有意,深冬天冷,早晚尤甚,她那天在学里抄文章抄的晚。

    不知不觉便留到了天黑。

    待她抬起发酸的脖子,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夜色,幸而游廊挂着宫灯,微薄的烛火勉强在冰冷的深夜映出几分暖意。

    她便也没那么害怕。

    竺玉怕黑怕冷,抱着抄好的文章走得极快,小跑着穿过长廊,行至影壁下却见一道人影。

    她停住,被吓了一跳。

    隔得远远,她差点没分清影壁下的是人是鬼。

    脚下的步子犹如生了根,冰冷僵硬。

    竺玉在原地杵了许久,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影影绰绰的烛火将影壁下的人映照清晰,是个跪着的侍童。

    竺玉这才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朔风似雪扑面,天气冻得手脚冰凉,侍童穿着单薄,脸上已经通红,眉眼间覆着凝结成冰的霜雪,他似乎跪了许久,这般跪下去迟到是要出事的。

    明早膝盖都要不了。

    怕是落得终身残疾。

    竺玉叫他起来。

    侍童不敢起身,弯着腰也不敢抬头,只说自己犯了错,公子没让他起来,他便要在这里跪上多久。

    主仆之间的私事,竺玉本不好管。

    可她怕这个小侍童冻死在这儿,让平宣扶了他起来。

    偏偏不巧,叫祭酒瞧见了,仔细一问便冷下了脸,旁的没有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她心性纯善。

    第二日,祭酒便将陆绥叫了过去。

    陆绥在思过堂跪了整整一天,国子学对学子的品性要求也极高,学规森严,绝不姑息残暴之人。

    回想起这件事,竺玉都觉得自己好生冤枉。

    并非是她故意去祭酒面前告状,煽风点火陆绥苛待下人,可即便她解释了,也是百口莫辩,没有几个人相信。

    祭酒才狠狠罚了陆绥,又立刻在课上夸了她。

    她就算有心撇清关系,也显得言语苍白。

    “陆兄不肯帮忙就算了,不必如此说话。”

    竺玉也不会死缠烂打的求他,早知他说话不阴不阳的带着刺,她情愿被先生责罚,哪怕是罚跪她也认了。

    陆绥面无表情道:“陆某只是说了真话。”

    竺玉听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她不欲同他咬文嚼字的在这里争执。

    她冷下脸,转身便离开了长廊。

    看了一场好戏的秦衡心情不错,嘴角噙着笑:“他这是算落你手里了?”

    陆绥没有否认。

    秦衡:“你看清楚了没,方才他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样子,着实解气,我早就看不惯他在先生面前装好人的模样。”

    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是大善人。

    懂得仁善两个字怎么写。

    他们都是面目狰狞、不通人性的恶鬼。

    回回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他们反而成了衬托他的丑角。

    这般装模作样的雪莲花模样,怎么会不叫他们觉得憎恶?

    陆绥沉默不语,方才沈竺玉扑到他面前来,她身上那股香仿佛到现在都未散去,附着在他的衣襟,甜得发腻。

    秦衡半晌没听见陆绥的声音,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心软了吧?”

    少年晴光映雪般清透的脸庞看不出分毫情绪,陆绥皱着眉吐字:“恶心。”

    秦衡:“什么?”

    陆绥的厌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说:“他身上的味道,太香了。”

    秦衡早就习惯了沈竺玉身上带着的淡香,像一缕摸不透的细线,从衣领就透出来了,他觉着一个男人也不可能涂脂抹粉的。

    那就是底下的宫女熏得香太腻了。

    秦衡蓦然想起方才沈竺玉扑进陆绥怀里的时候,身形被衬得可真是瘦弱,个子也不高,身板细瘦。

    小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高。

    这两年,所有人都抽条了,好似那不断往上生节的青竹。

    沈竺玉也抽条了,个子也就只到这儿了。

    秦衡见过陆绥的姐姐,生得花容月貌,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又颇有才情,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沈竺玉着实配不上她。

    秦衡虽然没有觉得沈竺玉身上的淡香难闻,甚至有些时候还觉得挺好闻的,但这会儿在陆绥面前,他却也点了点头:“我闻着也觉得恶心。”

    *

    竺玉回到东宫,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进了屋子,她随手解开身上的狐裘斗篷,接过青黛递来的汤婆子,捂了捂冰冷的手。

    屋门关得严严实实。

    青黛是贴身伺候她的宫女,见她眉眼的疲倦,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奴婢伺候您更衣。”

    竺玉睁眼,点点头:“好。”

    胸前缠着一整天,早就觉得疼了。

    竺玉换上宽松的寝衣,乌黑浓墨般的长发铺散开来,少女眼眸清透,脸上沁着薄薄的红,气色看着就很好。

    她膝盖上的淤青已经发紫,伤得着实不轻,青黛去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

    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

    青黛看着主子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心中忍不住埋怨起国子监里那几位不好相与的少爷,“殿下在外头该心狠些,您是太子,总不能时常叫他们欺负了去。”

    竺玉这个太子当的如履薄冰,她遇事自然是想息事宁人。

    陆绥他们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心细如发,接触的多了迟早会被他们看出蛛丝马迹。

    所以她事事忍气吞声,能离他们远点就远点。

    何况她的太子之位,也是父皇不情不愿封的,她并不讨父皇的喜爱,若不是因为没有其他的皇子。

    太子之位,也轮不到她。

    青黛帮她上好了药,叫外间的宫女进屋布菜,今日还特意叫御膳房做了殿下爱吃的淮山糕。

    竺玉吃得不算少,但身上就是不长肉。

    或者这肉全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倒是叫她好生苦恼。

    用过晚膳,长善宫那边便派了人来,平宣隔着门在外头通传,“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竺玉面色一顿,她抿唇:“知道了。”

    皇后……

    上辈子竺玉到死才知道日复一日悄然给她下了丧命毒/药的人,便是她以为的母亲。

    她那时已经被毒的起不来身,临终前,皇后倒是来见了她一面,才叫她看清楚了她的佛口蛇心。

    皇后许是觉得她是个将死之人。

    许多真相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

    比如她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当年皇后诞下一胎死婴,却早早收买了周贵妃那边的产婆,偷换了两人的孩子。

    皇后捧她登上高位,又不断的教唆她同其他人争。

    在她登基之后,故意要她却同世家斗,斗的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全都为皇后同她那自幼青梅竹马的情郎,暗结珠胎所生的小皇子做了嫁衣。

    “你啊,本就是替死鬼,不过这么多年你都很听我的话,我很满意。”

    “周贵妃比我受宠又如何,一旨令下,还不是得为陛下殉葬?”

    “她到死也不会知道她的女儿就在她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还收了她父亲的军令牌,且自伤相残这么多年。”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瞒你,殉葬的旨意是我让人仿造的,她最爱惜自己那张脸,我偏要她黄土掩面,活活溺死。”

    “你放心,你死后,我儿登基为帝。也算全了你这么多年为我儿做的耙子。”

    竺玉如今想起来这些话,胸腔还似烈火烹油般的恨意。

    痛楚和不甘,几乎吞没了她。

    好在,上天还给她重生的机会。

    竺玉回神,敛了敛眼底的冷漠,她换了身常服去了长善宫。

    她知道东宫里外有不少皇后在她身边安插的眼线,她不能表现出异样,不然很轻易就会被皇后发现。

    平宣提着宫灯在前头带路。

    竺玉一路无言,到了皇后跟前还是装出以前听话乖巧、愚笨又好戏弄的模样。

    皇后屏退了宫女,亲切的握住了她的手,叹了叹气,说:“到底是委屈了你。”

    竺玉眨了眨眼,“母后,我不委屈。”

    皇后松开了她的手,命人端来了补汤,“你这段时日也累了,瞧着身板又瘦了不少,多喝点补汤补补身体。”

    竺玉目光闪烁,接过汤碗,端起勺子还未送到的唇边,好似被烫到了似的,惊慌失措中将温热的补汤全撒在皇后的衣裳上。

    一片狼藉。

    她连忙放下碗,偏偏又笨手笨脚,不小心扯下皇后的护甲,还很不凑巧的划伤了皇后的掌心。

    殿内伺候的人顿时手忙脚乱。

    皇后被划了这么一道,疼得脸色都变了,眼底的冷光一闪而过,若非眼前的少女从小就愚钝蠢笨,她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了!

    竺玉低着头,万分愧疚,眼底闪着泪光,好像被吓坏了,脸色苍白怕是下一秒都会撅过去。

    皇后忍着心里的气,还得拿出耐心来同她做戏,装作温柔的好母亲:“无妨。”

    她吩咐道:“碧玺,你去给殿下再端一碗补汤。”

    竺玉眼睛通红,挤出来几滴仓促的泪,哽咽的又要来帮忙,皇后摆了摆手,“算了,送殿下回去吧。”

    嬷嬷哄了两句,“殿下放心,娘娘不会怪罪您的。”

    竺玉垂着脸,看不清神色,皇后当然不会怪罪她,自幼时至今,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皇后都会笑盈盈的来哄她。

    溺子如杀子。

    皇后怎会不懂。

    竺玉低着头说:“母后不怪我就好,我冒冒失失的,总是给母后添麻烦。”

    出了长善宫。

    竺玉才觉得能透过气来,她如今也不能同皇后撕破脸皮,还得再同虚与委蛇好长的一段时日。

    她站在殿外,目光不由往西边的宫阙望了过去。

    她从前从未想过,那位排场奢华、貌美无双的皇贵妃会是她的生母。

    这样说起来,周淮安是她的堂兄。

    周大将军是她的舅舅。

    *

    翌日。

    竺玉照常去国子监上学。

    交不出先生布置的作业,在课堂上毫不意外的被先生训斥了一盏茶的时辰,先生冷着脸说她态度不端,若是不想学可以不用来。

    左右也不用参加科举考试。

    竺玉被点着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被斥了一顿,叫她羞愧的面红耳赤。

    事后,先生罚她抄写五十遍《战国策》。

    竺玉下了课,也没心思去做别的,更没空搭理凑过来的李裴,连他冒着风险带进来的零食糕点都拒之门外。

    她埋着脸,专心致志的抄写文章。

    抄了没一会儿,手腕就生疼,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

    李裴看不过眼,捉住她的手腕帮她揉了揉,边奇怪的嘟囔:“你这手怎么这么细?也小小的。”

    一边又大方地说:“你别写了,我叫人帮你抄。”

    竺玉可不敢让李裴做这种事,他找的别人定是外院那些好不容易考进国子监读书的寒门举生。

    竺玉抽出了手,她想了想,没能忍住,还是提醒了李裴一句,认认真真的:“你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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