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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一章

    齐重渊坐在马上,高高在上斜了眼文素素,怔了下,再看一眼,勒住马缰,绕着她来回打转。

    熟悉又陌生,初次见面时只看到了袅娜的背影,此时看去,她低垂头,乌发木钗,灰布旧衫,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纤细脖颈。

    金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扑面而来的权势富贵,文素素心道估计他就是周王了。

    被高头大马围着,许梨花害怕得快哭了,下意识朝文素素挪去寻求倚靠,双腿发软发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重渊俯低身,打量着文素素,道:“抬起头来。你姓甚?”

    文素素依言抬起头,瞄了眼齐重渊,对上他兴致盎然的眼神,又慌忙低头。

    年轻的亲王,皇室贵胄,在茂苑,甚至大齐,都称得上权势滔天。

    借势,谁的权势都一样。

    文素素看上去受了惊吓的模样,胡乱曲了曲膝,嗫嚅着道:“民妇娘家姓文。”

    齐重渊意外地抬眉,琼鼻樱唇,那双猫儿眼,风情婉转,还真是娇媚。

    都说江南女子灵秀,穷人家中也长着明珠。

    齐重渊跳下马,小厮青书忙上前接过缰绳,他负手在身后,和颜悦色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文素素咬了咬唇,朝白了脸的福山看去,鼓起勇气道:“民妇求贵人给民妇做主,何员外要在广天白日下,强抢民妇。”

    齐重渊顺着文素素的视线看去,福山惊得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齐重渊冷笑了下,收回视线,招过青书道:“你去,跟唐知县说一声,他的治下,竟然生出如此混账之事!本王离衙门一步远,尚且如此,本王不在时,不知乱到了何种地步,往年的教化考评,本王要去吏部好生查一查了!”

    青书应是,文素素整个人都一幅怔忪模样,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齐重渊朝着她微微一笑,温和地道:“去吧,不要怕,要是有事,你再来仙客来找青书。”

    文素素长长舒了口气,感激涕零曲膝到底,齐重渊摆摆手,含笑盯着她的背影片刻,转身进了客栈。

    *

    殷知晦坐在案桌后,对着面前的一堆公文,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问川与山询立在门边,屏声静气,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护卫走进来,问川打着手势,他脸色一变,赶紧放轻了手脚,上前抬手见礼,小声道:“川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娘子,说是要找你传句话。”

    山询瞥了眼问川,问川皱眉,“何话?”

    护卫道:“她没说,王爷恰好回来了,与娘子搭上了话。”

    山询眉毛放下,瞥向问川。问川怔了下,问道:“来者何人,怎地同王爷搭上了?”

    护卫咧嘴笑了下,觉着不妥,忙收起了笑,道:“我也不认识,外面闹得厉害,听说姓文。”

    问川与山询飞快对视了眼,道:“我知道了。”

    护卫拱手退下,问川朝屋内看了眼,对山询低声道:“是文氏。”

    山询跟着小声念叨了句文氏,眼前浮过她那晚杀人时,利落镇定的模样。

    此事不宜对外声张,且他们有大事在身,齐重渊对文氏杀人之事并不知情。

    问川谨慎地道:“我去同七少爷禀报一声。”

    山询忙道:“你快去,我出去打探一下到底出了何事。”

    那可是周王,遇到女煞神,要是出了事,他们都担待不起。

    问川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殷知晦抬头看了过来。问川忙上前,飞快说了护卫禀报之事。

    殷知晦眉头微蹙,闻言只是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问川恭谨退出,不大一会,屋内传来脚步声,问川忙直起身,手方伸向门帘,门帘已经打开,殷知晦大步走出,问川怔了下,赶紧跟了上前。

    山询从外面回来,见到殷知晦直接从庭院中穿过,迎上前,欠身回禀了外面的情形:“文娘子同许氏一道来锦绣布庄......”

    殷知晦脚步微顿,山询跟着一停,补充道:“是锦绣布庄,只买了一匹本白细布同些针线。”

    锦绣布庄本是秦王妃徐氏娘家的产业,徐氏定了秦王正妃时,锦绣布庄便添到她的嫁妆里。

    徐氏出身淮安大族,家底丰厚,淮安徐氏祖上做纺织布料发家,铺子中皆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寻常普通人家都穿不起。

    殷知晦示意山询继续说下去,他道:“文娘子两人从布庄出来时,被聚贤楼何员外的小厮福山拦住,说是李达以前与何员外定好,要将文娘子典给何员外。文娘子问福山要典契,说是拿不出来,就要去告官。高差头他们都在,见状借口离开了。文娘子见机不对,跑到仙客来前面来求救。护卫驱赶,福山他们没再上前,文娘子到了门口。王爷从码头回来,遇到了文娘子,问了几句,文娘子便向王爷告状,王爷差青书陪着文娘子,一道去了县衙。”

    问川忙道:“先前护卫进来禀报,文娘子要给小的递句话,王爷正好回来,文娘子便没说。”

    殷知晦敛下眼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转身回屋。

    问川与山询对视一眼,缀在身后回去。

    院外一阵脚步声,问川与山询忙躬身肃立,齐重渊从院外大步进来,两人见礼,齐重渊脚步不停,问道:“还在忙?”

    不待他们回答,齐重渊径直进了屋。殷知晦从椅子里起身,齐重渊摆摆手,在椅子里大马金刀坐下,呼出口气,道:“这码头上,复杂得很,只怕一时理不清楚。”

    殷知晦沉吟着道:“我先前去看的时候,已经同你说过。里面水深复杂,牵扯甚广,厘清了,后面要如何做,必须拿出个章程。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十步,切不可操之过急。”

    齐重渊烦躁不已,揉着额头一筹莫展,懊恼道:“怪不得老大不肯接手,这一□□诈的老滑头!姓郑的在狱中一死,京城那群人,又要大做特做文章。连你也查不出端倪,这上至吴州府,下至茂苑县,竟成了铁板一块!”

    殷知晦道:“唐知县唐擎是元庆初年的进士,辗转出任了几地知县,从小县到中县,再升到大县茂苑县。他本以为这辈子升迁无望,能知茂苑,他惜官得很,盼着再能升一升。唐知县到了茂苑两年,待书吏差役客客气气,就想着能顺利升迁。”

    齐重渊嗤笑,“铁打的吏,流水的知县。客气,哼,唐擎就是昏庸混账!书吏差役是什么人,他们就是一群滚刀肉!”

    牢狱由他们的护卫看着,郑知府还是死在了狱中。

    殷知晦没再做声,莫名想到了那晚文素素杀人的镇定利落。后来他让问川再仔细查过,文氏以前与所有贫寒女子一样,胆小怯弱,并未有特别之处。

    李达之死,殷知晦没过问,她话语极少,亦绝口不提。能问出查到的证据,都与她毫无干系。

    一场大火,一场雨,灰烬中已冒出了杂草,一切仿若没发生过。

    问川与山询送热水帕子进屋,齐重渊接过净了手脸,端起茶吃了一口,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水,笑道:“这吴州府的茶,还真是不错。听说这龙凤茶,茶树蔷薇花树长在一起,吃起来时,便有蔷薇的香气。还真是雅。茂苑也人杰地灵,我在门口遇到了文氏,粗鄙村妇,生得跟花一样貌美。你见过她,你以为如何?”

    殷知晦没理会齐重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问道:“先前门口的热闹,王爷处置了?”

    齐重渊笑了起来,抚摸着下颚,道:“我就见不得美人儿受欺负,一个土财主,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这是彻底不把你我放在眼里。我让青书陪着文氏去了衙门,给唐擎递几句话。”

    殷知晦想了下,没再多管,与齐重渊说起了正事。

    忙完后,齐重渊回了自己的院子,问川进来,道:“唐知县已经在前面大堂等着不肯走,要求见王爷七爷,说要当面赔罪。”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随口一说,唐擎就吓破了胆。

    “你去跟他说,我与王爷都忙得很,他治理着茂苑县,公务政事方面,我与王爷不适合插手。”

    问川说是,沉吟了下,道:“小的让人去衙门口盯着,看到福山被打了四十大板,差役没敢放水,下了死手,福山被打得没了人形,估计以后就废了。衙门的书吏都客气得很,文娘子顺利立了女户,何三贵许氏,还有一个叫王甲,人称瘦猴子的蹩脚大夫,签了死契卖给文娘子,一并上了契。文娘子还办了前去府城,京城的路引。”

    殷知晦眼眸微睁,四平八稳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震惊。

    怪不得要来锦绣布庄,她不是怕被人招惹,而是故意要让人招惹,尤其是何员外。

    先前她说要给问川递句话,意不在问川,而是他,要借他的势。

    遇到了齐重渊,便顺手借了齐重渊的势,拉起了大旗,立了极为难立的女户。

    步步为营,真真是好手段!

    问川觑着殷知晦的反应,道:“文娘子将高差头叫出衙门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高差头神色很是灰败,回了一趟家。文娘子跟去了高差头家的巷子口等着,接了高差头递过去的荷包。文娘子花了两个大钱,要了辆骡车离开了。许氏紧紧搂着包裹,欣喜若狂,车夫听到她提到了什么三百两,后来车夫就没听到动静了,想是文娘子让许氏闭了嘴。车夫将她们送到了采荷巷,买了把雨伞,就回去了食铺。”

    “伞。”殷知晦轻念了声。

    那晚下雨,文素素用伞杀了吴黑狗,损坏了伞。

    瘦猴子与死契之事,殷知晦不算太意外,以文素素的手腕,收拢几个没甚本事的手下,不算得什么。

    只她办府城与京城的路引,难道她准备离开茂苑县?

    高差头为何要给她三百两银子?

    殷知晦陷入了沉思,山询提了饭食过来,问川轻手轻脚上前,伺候殷知晦用饭。

    饭毕,殷知晦道:“你去查高差头,仔细查,姻亲往来,都要查清楚。”

    问川忙应是,出去没一阵,问川回转了来,道:“少爷,文娘子在后门,求见七爷。”

    殷知晦意外了下,起身往后院偏门走去。

    文素素等在门边,远远就曲膝见礼,态度恭谨庄重。

    殷知晦走上前,文素素退了两步,立在了阴影处。他不动声色望去,一辆驴车停在了不远处,车夫瘦得像是根竹竿,想必就是瘦猴子了。

    文素素开门见山道:“我前来求见七少爷,一是道谢。”她礼数周到再次曲膝,接着道:“二是同七少爷说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

    殷知晦淡淡地道:“是王爷帮了你,你该向王爷道谢。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是什么话?”

    文素素道:“起初我是想求七少爷替我伸冤,另外还有些话要同七少爷说,就不多叨扰王爷了。先前我请人递的话是,我没再杀人。”

    受到欺负,她没再杀人,而是报官。

    没权没势,对上富裕的何员外,结果可想而知。

    借势,是她迫不得已。

    殷知晦那股被利用的愠怒,对着文素素的真诚坦白,无形中就散了,斟酌着问道:“你还向高差头拿了三百两银子,他得罪了你?”

    文素素愉快地道:“不是得罪,是他抓许梨花进大牢时,将许梨花的积蓄都收走了,只还了一部分,我替许梨花要了回来。”

    许梨花拿回三十两银子,瘦猴子说,回去之后她就抱着不肯放手,一直在激动地哭,连饭都顾不上吃。

    至于翻了十倍,要回三百两,周王的面子太大,文素素收了二百七十两利息。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高差头不过是差役的头目,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

    小吏难缠,高差头能忍气吞声拿出来,肯定是为了息事宁人,怕她再闹起来,引起他们的关注。

    殷知晦神色微动,问道:“娘子打算离开茂苑县?”

    文素素点头,道:“是。多靠七少爷与王爷的面子,我立了女户,拿到了路引,打算离开茂苑。茂苑终究小地方,有钱有权的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我将何员外高差头都得罪狠了,何员外还没受到惩罚,高差头也在衙门继续当差,肯定过不了安生日子,不如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殷知晦愣了下,文素素曲膝告辞,他迟疑了下,问道:“你要去找何员外?”

    文素素说是,唇角间浮起隐隐的笑意,那双猫儿眼,在门檐垂着灯笼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七少爷放心,我不杀人。”

    文素素说完,步履轻快上了驴车,瘦猴子身子弓得像虾米,恭敬至极打开了车门,再忙转回去,跳上车辕赶着车离开。

    文素素并未撒谎,她不杀人。

    她客气恭敬前来道谢,顺便知会一声,再次借势,好去找何员外要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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