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
妫水长桥,一匹匹战马缓缓而过。
荒野凄凄。
即将枯死的草,在秋风里呜咽,时不时抛出几片黄叶,似是祭奠人的黄纸飘起。
朱厚照下了战马。
庞岳、刘璋安排军士外围盯着,戚景通安排两千军士守备四方,一千军士听命扎营。
朱厚照走在这一片大地上,一言不发。
“那是一个村落吗?”
朱厚照指了指西面。
戚景通看了看,点头道:“像是个村落。”
朱厚照点了点头,安排道:“走吧,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老人记得当年。”
戚景通当即下令:“带一千军士跟上。”
朱厚照止住脚步,回过身看着戚景通,肃然道:“朕是去看看自己的百姓,不是去见小王子,带那么多人手干嘛,就你与王林,其他人都在这里候着。”
戚景通有些着急:“陛下,安全——”
朱厚照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便一步步走向远处的村落,在接近村落时,看到一些田里种植着棉花,一些棉花已然绽开,有些还包裹得严实,
地头处,农夫郭秃七站了起来,警惕着来人,一只手还抓着背篓,里面满是棉花。
朱厚照见中年人有些紧张,上前招呼道:“这位兄长,我们是去宣府的军汉,路过这里,想起六十多年前这里的大战,想找老人问一问当年事,并无恶意。”
郭秃七见对方说话和气,暼了一眼西面三里外的土木堡,然后回过头对朱厚照等人道:“当年事过去太久了,若要问,估计也只是三爷、八爷他们知道些。”
“哦,可否劳烦带路?”
“不劳烦。”
郭秃七不敢拒绝,毕竟这年轻人身边的人带着刀子,拒绝了很可能会劳烦他们出刀……
小村,十八户人家。
茅草屋错落分布,并没什么规律。
郭秃七直接将朱厚照等人带到了一处小院外,隔着篱笆喊了一嗓子:“三爷。”
门开了。
一个佝偻的老者,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抓着板凳走出了门,到了院子落坐了下来,然后对郭秃七喊道:“小七,有事?”
郭秃七对朱厚照等人说了下,然后溜了。
朱厚照推开篱笆门,走向老者。
看其年纪,至少七十多了,想来是见证过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朱厚照上前,道:“三爷是吧,我想打听下六十一年前的旧事,不知是否可以讲一讲。”
三爷仔细打量着朱厚照,原本浑浊的老眼变得深邃起来,沉声道:“你说什么,六十一年前?”
朱厚照找了个板凳,坐在了老人对面,点头道:“是啊,六十一年前,土木堡,瓦剌与大明的战争,也先在这里掠走了大明皇帝,当年的战争很惨烈吧?”
三爷看了朱厚照良久,又看了看门口的两个军士,老脸微动:“好啊,这临近躺倒进棺材,竟还有人问起当年的事。我还以为,所有人都忘了。”
朱厚照瞳孔微动,言道:“有人会忘,可有心的人,总不会忘,也忘不了。”
三爷呵呵笑了起来,一张苍老的脸竟笑出了童味,满心欢喜地说:“说得好啊,有心的人不会忘。既然你想听,那我就给你絮叨絮叨——”
“他们是谁?”
窗户里,露出了两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
三爷开始讲起:“当年这场仗,可真是凄惨啊,那时我才十四岁,大军进入了土木堡,然后被瓦剌兵给围困在了城内……”
困在城内,原本并没什么。
守城是明军的强项,按理说熬就是了。只可惜,土木堡的水源是外面的河流提供的,被人围了城,切断了水源,里面的明军就彻底没辙了。
当时挖井怎么也挖不出水来,加上瓦剌也先见明军人马饥渴,坚持不了多久,便派了使臣求和,然后带兵走了。
没了敌人,王振又下令大军出城,移至水源附近,之后,瓦剌的骑兵四面包抄而来,明兵争逃,行阵溃乱!
结果是——
二十万大军,覆灭!
皇帝朱祁镇当了留学生,去了瓦剌进修狩猎课。
三爷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流出眼泪:“看不到边的尸体啊,到处都是,这里,那里,全都是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不养狗的,可那一年,好几百的野狗跑了过来……”
朱厚照脸色阴沉。
这怎么说,总不能埋怨瓦剌管杀不管埋吧?
至于朝廷,当时乱成一窝粥,想逃跑的,想战斗的,想方法的,想赎人的,就是没人有空去收拾尸体。皇帝都被俘虏了,国都到了危亡之秋,实在分不出心思与人手去处理!
三爷顿了顿拐杖,哀叹道:“恶臭数十里,我们这些人也曾被迫迁离,直至后来于少保带人赶走了瓦剌,朝廷才让人收拾残局,我们才搬了过来。”
朱厚照问道:“尸骨埋在何处,三爷可知道?”
“何处?呵,到处都是,不瞒你们,我们耕作的那些田,里面就挖出了许多人骨,那段日子,许多人宁愿出去乞讨也不愿种地,好几年过去,大家才逐渐习以为常……”
“没个坟丘?”
“呵,人都成骨头了,认不出身份,还要什么坟丘……”
“就这么随意地埋了?”
“是啊。”
“可恶!”
朱厚照握了握拳。
二十万大军,满世界估计都在想皇帝被抓了,多少武将死了,京师没了主力等等,可谁想过,这些军士背后的家人,他们甚至连自己丈夫、父亲的尸骨都找不回来,连个祭奠的坟墓都不曾有!
朱厚照起身,走向门口。
三爷起身问道:“小伙子,你这去哪,天可快黑了。”
朱厚照沉声道:“黑了好啊,咱就住在外面,听听风,看看地,等一等夜半子时,有没有军士的亡魂冒出来,告诉咱:这些年,太冷清了!”
三爷追了两步,喊道:“你莫不是想要祭奠那些死去的军士?”
朱厚照转身,正色道:“没错。”
三爷抓着篱笆,深深看着朱厚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将官,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