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想起自己的前世,邻居大妈是个居家礼佛的居士,面相慈眉善目,性情也很平和。除了总是将“因缘”、“善果”之类的词语挂在嘴边,大妈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宋从心一般会避着大妈走,因为大妈经常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逢人便说她有灵性,有慧根。
宋从心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姨,红尘那么多美食美景,我才舍不得出家咧。”
大妈也不在意,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那是因为时候未至,以后啊你便明白了。因缘到了,堪破红尘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宋从心没能等到大妈口中的因缘,而是在最青涩美好的年华中离开了人世。这眼睛一闭一睁,便从彼世来到了此世,仿佛是被阎王爷仓促一脚踹下忘川一般,急急忙忙的连孟婆汤都忘了喝。
宋从心一直坚信自己这种满身烟火气的俗人是与“出家”无缘的,直到今天。
“……我悟了。”宋从心双手合十,满脸都是写满了生无可恋的微笑,“大妈诚不欺我,堪破红尘果然是一瞬间的事。”
篝火旁的天书沉默无言,它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选定的正道魁首是因为什么而大彻大悟。
然而,它不想听,双手抱膝缩在篝火旁的未来魁首却不放过它。她挂着那诡异的笑容,披散着冰河般的长发,整个人宛如枉死的女鬼般幽幽地道:“天书,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修行了三年的《心修青莲诀》,我刚刚就已经死了。”
天书:“……”
“未来的正道魁首因惊怖而暴毙山洞,出师未捷便身死于外门大比,对此天书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天书:“……”
宋从心嗓音发颤地碎碎念念,到后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撕心裂肺。天书以为这孩子只是在习惯性地抱怨,却不想她说着说着竟嘴唇颤抖,眼圈一红:“我真傻,真的。明明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怎么就忘了把原本的故事仔仔细细地看两遍呢……”
宋从心此时仍旧在崖洞的甬道里,甚至距离那险些吓得她驾鹤西去的“黄玉山壁”不过百丈之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离那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浑身发抖地坐在篝火旁,藉由火光的些许温度去平复灵魂深处的惊惧。
大抵是因为人在恐惧时容易想东想西,宋从心盯着篝火发呆时,突然间便回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书中,纳兰清辞引女主角入门时曾经提过一嘴,说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放眼天下也是最苛刻最危险的。甚至有一年外门大比,调查魔患的弟子不慎惊扰了沉眠山林中的凶兽,不仅殃及了平民百姓,同期考核的弟子更是死伤无数。”宋从心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设立了内门过高门槛的明尘上仙受尽非议,当期负责考核的长老引咎责躬,从此隐世避居,不问世事。”
“我一开始没注意,以为这一段描写只是为了让初出茅庐的女主感受到修真界的残酷。”因为明尘上仙说到底是他们这群后生的长辈,宋从心不敢多看长辈的情史,所以《倾恋》那本书,宋从心都是燥着脸皮囫囵吞枣地翻过,“但是后来我才想起,在原书中,‘持剑长老’的确不是如今的纯钧仙上,而是一位以修真世家为靠山背景的玄中道人。在故事的中后期,他是仙门迫害女主的主力之一。”
宋从心对这位玄中道人有点印象,因为这位在原书中是跟她一起被丢进魔窟的小伙伴。
“无极道门的持剑长老乃武系的领头人,与辅佐掌门的文职领袖佐世长老平起平坐。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会让一个迂腐刻薄之人来担当?”
宋从心换位思考了一番,如果原书中的持剑长老仍是如今的纯钧上仙,以这位的品行,哪怕女主是妖魔混血,他也是绝对做不出那些事的。
“纳兰清辞本身就是一个细腻温柔、不愿在他人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更何况死伤惨重这等凄楚之事,她必然是不会轻率提起的。她会拿一件事来警醒后辈弟子,只可能这件事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宋从心心中隐隐有些悔意,为自己没有去认真深究那故事中的细节。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宋从心扶着崖壁站起身,她两腿还有些发软,面色更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
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因为宋从心多么大义凛然或者胆大包天,她之所以还敢往回走,主要是因为天书给那片“黄玉山壁”的注解。
[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之地有凶水*。其音如婴啼,能喷水吐火,身长千丈,不可越也。此怪蛇九百年为一蜕,至九九之极数可生龙角,]
若是看到前面这一段话,宋从心已经汗流浃背,差点想跪,那么后半句话便险而又险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捞了回来。
[受缄物压制,沉眠中。]
而后在之后天书的详解下,宋从心才知道那“黄玉山壁”并不是这巨大的凶兽正在瞪她,而是因为九婴这凶兽天生没有眼皮,醒着睡着都是一副模样,看着吓人罢了。虽说这解释来得太晚根本无法弥补宋从心直面冲击造成的心灵创伤,但好歹也让她缓过了劲来。
“缄物是什么?”宋从心提着照明灯一步一步地往回挪,她的发冠在先前仓皇的逃离中散落了些许,有一缕湿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
天书尽善尽责地讲解:
[缄物]
束之者曰缄。传说仓颉造字之日,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
慧眼开,洞世事,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缄物乃容器,一切“言语”的载体,因本身承载天下口舌之报业,令言灵束缚其间,故为“缄物”。
天书的解释很是详尽,但对于只是半个古人的宋从心来说依旧有些晦涩难懂、云里雾里:“也就是说,缄物是承载了某种言语力量的容器?那是不是跟符箓相似?符箓也是将书字汇聚成咒,两者是否相同?”
天书否决了这一点,但是即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书也无法在没有实例的情况下让宋从心明白这么抽象扭曲的东西。恰好这附近正好有一件缄物,宋从心便决定去将这件缄物找出来,让天书给自己分析分析。
重新回到那面黄玉山壁跟前,宋从心仍旧感到一阵后怕与惊惧。她刻意移开照明灯,不去看那只充满暴戾而无任何知性的兽类竖瞳。而在宋从心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庞大的蛇首,从山壁的罅隙间穿过之后,眼前却突然一亮,视野骤然变得开阔无比。
“我的天啊……”宋从心压着嗓子低喃,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穿过那狭小的甬道走到尽头,崖洞的最深处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眼下出现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处自然形成的钟乳石洞窟,广如宫殿,深似崖谷。那绵延不绝的钟乳石穹顶悬于上方,如一根根倒挂的冰锥,而在崖洞的下方竟有一片滚烫的火光。宋从心在山洞中待得太久,甫一被这火光照耀,忍不住闭了闭眼。她朝下方看去,却见这处地下崖谷的底端居然有十数个巨大的岩浆池。九婴庞大如山的身躯便盘伏其中,九个蛇首向四方伸展而去,被铁链桎梏在山壁的洞窟之中。
宋从心站在这处崖洞中就好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而她所在的这处洞窟居然只能容得下九婴的一个头颅。
想到这,宋从心心里甚至有那么一丝绝望。
“那是什么?”宋从心仓促地扫了下方的岩浆池一眼后,注意力便全部被穹顶上空那怪异物事给夺走了,“那就是缄物?”
宋从心倒也不是瞎猜的,只是那东西着实有点诡异。在一片火光通红的世界中,只有那悬于上空的奇异物件散发着深邃的蓝光。它上下浮动,滴溜溜地旋转,像一轮小巧的蓝色满月。它散发出来的蓝光交织着地底下这片凄艳的赤红,让周遭的环境看起来诡谲而又阴森。
那东西笼罩在蓝光中难以看得分明,宋从心戳了戳天书:“这东西暂时取下来不会有事吗?”
天书晃了晃书页,表示取不取都一样。见它没有阻止,宋从心便御剑凌空,朝着穹顶处飞去。
然而,宋从心不过是靠近了些许,心中便突然咯噔了一下,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自从她修行《心修青莲诀》后,她心绪古井无波,很少出现剧烈的情绪起伏。但是在靠近这蓝色光球的瞬间,她莫名感到了困顿,同时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暴虐之气。
什么鬼东西?!宋从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她伸出双手,修长有力的十指瞬间玉化,在蓝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金石的光泽。
金石玉骨第三变,玉化指!
《金石玉骨》这部功法的修炼过程固然漫长而又磨人,但这部功法给宋从心带来的好处也是相当可观的。它不仅改变了宋从心的体质、矫正了她的根骨,甚至还赋予了宋从心百毒不侵的能力。毕竟这部功法的最终境界便是将人炼作玉石,玉石又怎会中毒呢?
宋从心抱着最谨慎的态度,捧住了那闪烁着蓝光的物件。
然而,几乎是在宋从心指尖触碰那物件的瞬间,那东西竟突然蓝光一敛,直直地朝着宋从心的掌心下坠。宋从心握住那东西的瞬间便汗毛倒竖,因为这东西的手感竟然是柔软而又温暖的,仿佛某种活物。它在宋从心的手中微微鼓动,似乎还分泌出了柔软湿黏的汁液。
救命。宋从心稳住摇摇欲坠的理智,忍着恶心将这东西丢进了天书的空境。
天书尽忠尽职地解析起了这件缄物的信息。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
箴言:“杀一位山主,剖一颗肉心;炼一处地脉,镇一位魂灵。”
毁掉一处地脉,弑杀一位山主,换取一个强大的魂灵为你臣服。值得吗?
封存“镇魂”之咒言,被有心之人放置于此,强制灵魂沉睡的同时,怨恚之血也会将魂灵污浊。
小心,魂灵的命脉与大山相系,血脉的诅咒如影随形。
祂将臣服于你,祂将疯狂地追杀你。]
如果这一段解析只是让宋从心后背发凉,那下方的一个提示便让宋从心目眦欲裂。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五弹指。]
也就在宋从心一个吐息的间隙,书页上的时间也在不停地刷新,快得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字眼。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一弹指……]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三百息……]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二百九十七……]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猛一咬牙,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襟。
——只剩三个时辰,九婴便会自缄物的压制中苏醒。
这个世界虽然有留影石这种奇物,却没有可以远程实时通话的装置,哪怕是仙门也没有。所有人都还保持着最传统原始的书信往来,而返回宗门报信亦或是千里传音,最快也要十四个时辰。
他们,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