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是个很自来熟的人,哪怕宋从心看上去是如此的冷淡,她对待宋从心的态度依旧很快变得熟稔了起来。
“我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别看他沉默话少还整天一副没好好睡觉快要猝死的样子,但他真的很厉害,不管什么杂学都有所涉猎的哦!”谷风一无所觉地说出了相当不敬师长的话,“虽然他在卡你究研书和扣你精研款的时候简直像个魔修,但他一针见血地点明研究方向的时候真的很靓仔!”
……啊这,姐妹儿,这是可以说的吗?宋从心听得直冒冷汗,忍不住朝着一旁的若拙看去。
若拙大概也是觉得谷风的言行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拂雪真人看上去礼仪很好,怕她介意,便开口解释道:“司书长老不愿天经楼养出按资历来划分地位的尊卑风气,长老信奉‘学无止境,达者为先’,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不耻下问。”
换而言之,司书长老门下的弟子其实并不在乎师徒之别。有必要的时候,徒弟教导师父,师父反过来自称为徒,双方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若说古人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司书长老门下大概就是“今天你来当我爹,明天你便是我儿”这种群魔乱舞的情状了。
宋从心突然明白,为何内门八大长老之中,只有司书长老一心专研各种杂学,不理宗门俗务了。
谷风骨龄七十三,与宋从心一样,是心动期的修士。
只不过和宋从心相比,谷风明显已经稳住了心动期心胎躁动的状态,她说话时的语气平静而又温和,修行明显已经进入心动后期了。另一方面,谷风胆大心细,对内门种种事项都了如指掌,谈吐十分简洁大方。若拙与物生邀请她来为宋从心进行内门讲解想必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谷风为宋从心详细介绍了鉴明院和天经楼的基本规章,同时带着宋从心在两处地方转了一圈,教她如何提交言辩书与究研书。
“言辩书基本都会通过,究研书基本都会被打回。”谷风说起此事便咬牙切齿,怒笑,“不管多么离谱的辩题,哪怕是‘应该汤拌米饭还是米饭拌汤’这种意义不明的主题,只要按照规格认真书写,鉴明院都会予以通过。与之相比,究研书必须言之有物,不可有半句废话,一词一句出现字意偏差,都会被打回重写。而且预先估算好的精研款基本都会被砍半,所以需要想办法寻找另外的进项。”
原来如此,言辩要“自由”,研究要“严谨”。思想不应该受到束缚,实践与行动却需要慎重。宋从心点头道,从鉴明院和天经楼两处迥然不同的评判标准也足以看出司书与佐世长老之间的行事差异。
“不过一般来说,也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是为了避免怠惰,内门也有十年为一期的考核,在此期间,需要拿出一些实绩。”谷风带着宋从心来到了天经楼,让管事弟子取出登记在案的名册,翻开递给了宋从心,“这里是目前正在进行的、招收弟子的研究队伍,如果不打算自己组建小队的话,从中选择一个加入也是不错的选择。队伍一般由有经验的管事长老或资深弟子带领,研究也会顺利许多。”
宋从心翻开名册,发现名册按照不同的杂学分门别类,果真记载了许多研究课题,其中有包括符箓、符文、卜筮、星象、净化、奇门遁甲在内的道家杂学,也有农桑、祈禳、风水、偃甲机关之类的民间技艺。
宋从心在“农桑”的目录里看见了谷风的课题,目前显示他们的进度卡在了“延缓劣化”这一点的进程上。看样子谷风等人是打算研究出永远不会劣化的种子,从这个角度来避开仙凡之间的隔阂,直接达成“令子民温饱”的目的。
无极道门涉猎的范围还真是广啊。宋从心飞快地浏览着名册,突然间,她在“器物”一栏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在意的课题。
“这个,‘通讯令牌的改造与传讯范围的扩张’,可以给我看看详细的情报吗?”宋从心指着名册的那一栏,询问管事弟子。
“啊,这个研究啊。”管事弟子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课题挺有名的,是持剑长老和司书长□□同创立的研究队伍,不过它是个滞留课题。”
“滞留课题?”
“对,因为目前修真界中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媒介矿物,再复杂的复合型符文,传讯范围都是有极限的。”
自北荒山一事之后,宋从心一直都很在意无极道门内门弟子在处理九州魔患之事上的折损率,那种死伤人数着实令人有些触目惊心。而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弟子基本都能意识到,当危机来临之时,情报与信息传递的重要性。如果传讯及时,许多伤亡与损失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现在看来,修真界其实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们研究的努力方向产生了些许的偏移。用前世的话语来形容,那便是他们没想到建立信号塔,而是想着改造更高级的手机。不,也或许并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九州的版图太大,不明白如何牵连与建立。
“啊,宋道友!”
就在宋从心思考得有些出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两道招呼的声音。她回头,便看见两个眼熟的人联袂而来,是白庆与令沧海。
“不对,现在应该喊‘拂雪师姐’了。”白庆爽朗地笑着,对谷风招了招手,“谷风师姐你也在啊。今天没被师父抓去打下手吗?难得啊。”
“我又不像师父一样整天泡在书海里都能活命,总要出来走走的。”谷风笑骂了一句,对白庆的态度很是亲近,“我今天带拂雪道友过来熟悉一下内门的环境,你们应该也是?给你们引路的师兄师姐去哪了?”
“师兄刚刚经过鉴明院的时候听见一句不过识海的辩言,气得面色铁青,冲出去揍人了。”白庆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恰好遇见令道友,便结伴一起同行呗。师姐要是不嫌弃便顺便带上我俩儿,就当师弟给你逗趣了。”
白庆年纪小,脸皮子又嫩,说话风趣幽默,很讨长辈欢喜。谷风被他逗得直笑,同意带上他们一起。
令沧海身为世家弟子,做不来这么浑然天成的撒娇弄痴,他觑了一眼白庆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凑到宋从心身边:“拂雪师姐在看什么?”
宋从心指着目录里的课题,突然想起令沧海是个技艺了得的炼器师,便询问起他是否注意到魔患之灾中信息传播的重要性。
“确实,如果信息传播得足够及时,我们根本不需要这般冒险,北荒山也不会被污染了大部分的土地。”令沧海叹了一口气,干脆便跟宋从心聊了起来,“但是这种无视空间跨越距离的术法,目前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才能做到。打个比方,炼精化气期的修士可以‘御气’,将气附着在器物上操控其悬浮于空;炼气化神期的修士可以‘御空’,悬停而不必借助媒介;但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可以‘凌虚’,扭曲空间,缩地成寸。”
这便是为何应如是返回宗门传递信息需要十几个时辰,明尘上仙却能转瞬即至的缘由。
“正是因为寻常人力难以企及,所以才需要研究‘器物’。”宋从心跟管事弟子借了笔墨,将信号塔和电线的雏形画在了纸上,“如果是这样呢?类似复合型符阵,用特殊的装置将范围内的情报信息接收并进行传递。就像信号弹,一旦炸开,方圆百里的弟子令牌都会产生响应。若我们在一定范围之内设立这种接收的装置,能不能将情报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咦?”令沧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半晌,“这说法,倒是有些新奇。但是师姐,这里面有几个问题。”
令沧海也让管事弟子拿来了纸笔,两人便在管事弟子宛如见鬼的目光之下讨论起了这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话题。
“首先,九州版图过大,师姐知道的,凡间界灵气稀薄,类似守城大阵那种复合型符阵是需要灵石作为能量运转,并且定期需要人去维护和检修的。而这个被师姐称为‘信号塔’的装置一旦运行就不能停止,且不说宗门能否拿出那么大笔的资源,单是这个连接线的布置便很成问题。”
“其次,复合型符阵一旦被人破坏了某一个节点,整体便会无法运作。如何保证信号塔和连接线不会被敌人毁坏?我们又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轻便廉价的材料去构造足以布满九州的连接线与信号塔?再则,详尽的情报信息应该通过什么方式传递?依旧依靠符文吗?”
令沧海是匠人出身,提出的疑点难点都相当切合实际,他将这些问题写在了纸上,光是看着都已经让人感到眩晕。
宋从心却很冷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生产力不足的古代封建社会,她或许会放弃这个过于荒唐的设想。但,这个世界可是能修真的啊。
“关于连接线,我有一个想法。”宋从心呼出了一口白雾,她眼神淡然地道,“不容易被破坏、不需要大量的灵材、能遍布九州,如蜘蛛的丝络般连接每一寸土地的网格——地脉。你觉得如何?”宋从心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陷于山主的记忆中时,亲眼目睹到了神州大陆地脉的流淌。
山主之心的确给宋从心带来了可怕的诅咒与后遗症,但此时,宋从心竟对这该死的命运产生了一丝感激。
这个假设一出口,令沧海手中沾满墨水的毛笔便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而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宋从心,一时间竟忘了将其拾起。
“师、师姐,你详细说说?”令沧海一手死死地摁着宣纸,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挥舞,一旁的管事弟子连忙给他递上新的毛笔,“我、我记一下。”
令沧海和宋从心并没有意识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宋从心一边说,令沧海一边飞快地记录着笔记,并语速飞快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如、如果师姐所言其实,地脉可以被利用的话,那问题最大的连接线的问题的确就被解决了。我们只需在各处节点设立装置,定期进行检查便可,即便某一处的装置遭遇了破坏,也并不会影响整体的信息传播,因为地脉不会断节,顶多是那个区域失去信号。”
“不过一旦区域失去信号,我们也能很快意识到那个地方出了大事,可以及时提供战力援助与后勤支持……”
“另一个问题,情报的传递需要以符文的方式进行链接,顶多只能传递最简单的示警信号。想要像师姐所说的那般传递具体的文字、留影,恐怕需要编写一套独立的符文,其难度无异于创造一种语言。或许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至少这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关于这个——”宋从心一心二用,疯狂翻阅天书,“我觉得,目前修真界中已经有一种‘语言’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是什么?”宋从心听见有人询问,那似乎不是令沧海的声音,但沉浸在思绪中的宋从心没有注意。
“天文,星象。”宋从心一直觉得,这是一种源自自然的最浪漫的语言,“此世的星辰是拥有力量的,修行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一直在钻研这种特殊的‘语言’。若是借助星相之力,连接九州地脉,通过星相特定的韵律确定信息,使用符文使其转化为文字,你觉得可行吗?”
宋从心说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周围原本喧嚣的环境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她正想抬头张望,一只苍白清瘦的手却突然伸过来,拿走了令沧海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张。
那长衣广袖上的九品剑徽,在阳光下反射着水波般的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觉得……”身形消瘦、面容清苦中透着丧气,看上去仿佛睡眠严重不足的青年拿着那张凌乱的草稿,沉吟道,“我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