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是一件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大事,因为其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是明尘上仙还是无极道门都不打算令其草草了之。
这个亲传大典的筹备耗费了足足一整年的时间,其中最大的难点是要保证邀请函能送到应该到场的人的手中。也就是因为自己亲身参与过亲传大典的筹备,宋从心才深刻地意识到修士们的时间观念究竟慢到了什么地步。见过那种过马路时急得司机亲自下车用木杆把它挑过马路的树懒吗?修真界中的大部分修士都与这种神奇的动物有一定的共通性,过于漫长的寿命将他们的生活节奏拉扯得慢而悠长。
除此之外,另一个需要考虑到的点便是有许多大能修士常年闭关。如果不提前一年将邀请函递出去,届时很可能便会出现“该到的人没有到场”这样尴尬的情况。要知道,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收徒仪式,同时也是将弟子在天道和整个修真界跟前过了个明路,表明“这个孩子是我的亲传弟子,日后发生了什么,还望各位给我一个面子”。
正道魁首的面子能不给吗?为了避免以后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行走人间却被消息落后、不明所以的人打成骗子,无极道门的分宗掌门以及友好门派可不都得派人前来认认脸、见见人,回去后好耳提面命让底下人长个心眼子?而不亲眼见人一面,只隔着留影石,以后万一真的有心怀不轨之辈打着“明尘上仙亲传”的旗号上门坑蒙拐骗,出事了谁负责?
因此,亲眼见一面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亲传大典当日,在这一届外门大比中才进入内门的弟子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何为万仙来朝的盛况。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的第一位亲传弟子,这个身份可谓是在消息传开的瞬间便吸引了整个修真界的目光。再加上近些年来明尘上仙露面的契机越发稀少,要见这位正道魁首一面实在是难。因此这次亲传大典,不仅是无极道门各大分宗的掌门人,甚至连一些鲜少出山的泰山北斗都带着自家弟子过来了。
千百年来,第一次被那位孤冷高绝的云上人放进眼里的弟子,该是怎样的人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哪怕他们已经在接到邀请函后不久通过各种情报渠道打听了此次爆发在幽州的九婴灾变事件,修真界第一情报门明月楼更是早早便把“拂雪真人”的命牌挂在了年青一代的排名榜上。但对于世人而言,他们依旧难以在识海中构建出一个鲜活的形象。
明尘上仙的弟子,大概是一个心性气质都与他相差不离的人吧?他们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很快,这个模糊不清的猜想,便在亲传大典上被彻底打碎了。
当那身穿云鹤道袍的少女自殿外走来,背着宛若凤凰焦尾般的古琴剑匣从所有人的面前走过之时,众人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和温厚如群山、坚冷若大地的明尘上仙不同,少女给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流云般的轻盈与月光般的浅淡。
当然,这并不是说少女给人的印象寡淡。相反,她实在是再特别不过了。
“敬香。”承接天道的祭祀大典,惯来都是由清仪道人主持的。这位仪态端方的长老焚香净手,亲自从做工考究的木盒中取出三支香。
三香寓意道家三宝,所谓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意便在于“慈以法天,泽无不被也;俭以法地,大信不欺也;让以法人,恭谦不争也”。
为人师长的明尘上仙手持三支香,在保存火种的香炉中点燃。香上的火光未灭,他便转身,将这点点星火传至弟子的三宝香上。
——此举,便是“薪火相传”。
此次祭典之上,敬告上苍是最为严肃的仪式,旁观的客人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众人却发现,当这对师徒比肩而立、站在祭坛之前,竟如山峦与流云,薄雪与大地。一者厚重,一者轻盈。分明背道而驰,却又和而不同。
至此,再没有人怀疑……这两人不是师徒了。
……
宋从心念了很长一段的祷文,祷文是仪典长老亲自起草的,大致含义是敬告上苍自己拜了明尘上仙为师,日后必定聆听师父教诲、敬奉师长,绝不做出有辱师门之事等等。明尘上仙的祷文也大同小异,不过他的祷文是自己亲自写的。除了告知天道和祖师自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以外,其余的基本都是对自身的警醒以及约束,强调自己身为师长应为之事,并没有多谈师长对徒弟的期待。
直到祷文的最后,明尘上仙才提了几句。
“吾徒拂雪,择道之多艰,愿其行于己道,心无形役,不为尘世牛马。”
“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明尘上仙说完,便是一拜。直到宣祷结束,香火被立于祭坛之上,宋从心都没能立刻回过神来。
她想对明尘上仙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明尘上仙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祷言有哪里不妥。
大典结束后便是各家见礼,明面上是众仙家共同拜见明尘上仙,实则却是师父带徒弟在众人面前认认脸。宋从心站在明尘上仙身边,只觉得喉咙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憋得她心里如有火炽却不能宣泄出来。她只能对上前来问候的修士们挨个见礼,勉强认一认人脸。
大概是心里藏了事,宋从心又下意识地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她待人从容,言行有度,看得仪典长老欣慰颔首,也给来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娘欸。”受邀而来的姑洗混迹于宾客之间,忍不住跟夷则咬起了耳朵,“那真的是小宋师姐吗?”
“应该是的。”夷则抱着怀里的小胖墩,也跟妻子咬耳朵,“小宋师姐现在可厉害了。这便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吧。”
“嘿嘿,那咱家小胖以后走出去也能骄傲地说一句,‘拂雪真人以前抱过我,还给我换过尿布呢’!”姑洗咧嘴一乐。
小两口像偷油的小老鼠一样窃窃偷笑,前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刻意的重重低咳。俩熊爹娘立时眼观鼻子口观心,作低眉顺眼状。
一丘长老看到这俩儿泼猴儿就觉得心肺生痛,这里是能够乱说话的地方?真是不怕给他们小宋师姐招来麻烦!
但是正如夷则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天前拂雪前往外门拜访他时,一丘长老一直装睡,故而也不知道宋从心的变化这般巨大。实话说,看着此时站在上首旁侧、气质冷清而仪态端方的少女时,一丘长老是真的有些不敢认了。人的变化怎么会这般大呢?简直像是脱胎换骨了。
大概这个孩子,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独自一人经历了很多吧。一丘长老心想。
一丘没打算上前和掌教见礼,今日,他和姑洗夷则都是作为拂雪的“亲眷”才受邀到此的。他很清楚自己能出席这次大典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而是因为拂雪在乎他们。想到这,一丘便觉得有些感慨。他回忆着昔年旧忆中矮小乖巧的女孩,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后背顿时汗毛倒竖。
一丘长老抬头朝前方望去,他们前方不远处正坐着一位身穿分宗掌门服饰、脸上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
虽然方才只是一瞬,但对方刚刚爆发出来的恶意实在太过森冷,哪怕对方此时一脸严肃宛若再端方不过的君子,一丘依旧生出了警惕。他给姑洗和夷则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嘻嘻哈哈地在那人身后逗起了孩子。
一丘长老正了正衣冠,也顾不得自己与其他见礼之人格格不入,立刻混进了队伍中。
当一丘排队来到明尘上仙跟前之时,正想着事的宋从心微微一怔,不等她开口,便见一丘长老走上前,深深一拜:“外门一丘,拜见掌门。”
不等明尘上仙颔首,一丘长老拢在衣袖下的手伸出,比划了几个本宗长老才知晓的手势暗语:孩所在之地,似有异。
“嗯。我知,你将拂雪教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也殊为不易。”明尘上仙神色不动。他是宸宁之貌,一丘长老却已老去,老拜少本是一件会让人觉得怪异的事情,然而明尘上仙的气势模糊了外貌上的年龄之别。更何况哪怕是一丘,对明尘上仙而言也不过是孩子一样的后辈。
一丘长老见完礼便很快退下了,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二指,在座位的扶手处轻轻叩击了两下。
站在明尘上仙身旁的宋从心只觉得心里一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后经过……看不见身影,且悄无声息。
宋从心看不懂长老的手势暗语,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一丘长老见完礼后便突然离去,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下一个见礼的人牵制住了思绪。
见礼的队伍逐渐接近了尾声,宋从心一天之内记了太多了道号人名,识海中已经有些混乱了。
这时,一位神情严肃如凡尘教习先生般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自报了家门:“上宗分宗苍阙门,玄中。拜见无极主殿。”
这个道号宛如一个晴天霹雳,让原本低垂着眼帘的宋从心不禁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