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既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拖着他的梦一起来的。
姬既望以织梦之能将自己与宋从心的梦境编织在了一起,这也是宋从心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梦”。通常来说,梦是一场光怪陆离、虚幻却没有逻辑的幻境,但梦境同时也是一个人内心的体现。比如姬既望的梦便是一片广袤温柔的大海,星月与白昼交晖,海潮声连绵不绝。处在姬既望的梦境中,只让人觉得天地高阔,心旷神怡,但若自海面下潜,进入幽邃寂静的深海,又会从中咂摸出几分悠远的孤独。
而宋从心的梦境,却让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她的梦境竟是一条深夜的现代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已经关门,唯有两家的告示牌还亮着灯。姬既望和宋从心站在一处公交车站的路口,抬眼望去,街道长得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
“这是什么?”姬既望指着一处道。
“广告牌。就是商贾用来招揽客人的招幌子。”
“这是什么?”
“公交车。一种载具,类似马车,但是驱动不靠牛马。”
宋从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她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与姬既望的梦境边界,公交车站后面就是一片海滩,真的怎么看怎么古怪。她看着眼前的街道,虽然已经时隔了一十多年,但宋从心还是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这是她前世居住的公寓附近的一处公交站台。
恰好此时,街道的尽头突然驶来了一辆公交车,橘黄色的车灯照得人视野一片花白。公交车在站台旁停靠,车门打开,姬既望有些好奇地朝里头张望,却只看见几个模糊且没有面目的人影。因为修真界中有飞行法器,他倒是不好奇公交车是如何运作的,只是想上车去看看。但宋从心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另一边的梦境拖去。
“别去。”宋从心记得这个梦,她也知道这个梦会发生什么,“无趣得很,这条街是走不完的,车子会在一个地方停下。你拿着钥匙走到房子的门口,打开时却发现里面是一处迷宫。你焦急的在迷宫中奔跑,转悠了很久才离开了水泥铺就的路道,跑进一处狭窄的院子。你以为自己就快逃出生天了,翻出了围墙,看见这条空荡荡的街,迫不及待地登上回家的车子,等到打开家门,又是一模一样的迷宫。”
在这个迷宫一样的梦境中,宋从心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奔跑。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走不出自己心的迷宫。
比起自己的梦,宋从心更喜欢姬既望的梦。成为修士后她便时常入定神游太虚,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的梦。
“你想让我看什么?”宋从心在沙滩边找了一块礁石坐下,在姬既望带来的书简堆中翻找,发现上面都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看不懂没有关系,因为天书会帮宋从心翻译,看了一眼天书的注解,宋从心惊了,因为这竟是氐人的文字。
“是姬家抄录留存的氐人书籍,包括史册、皇族名录以及一些天地异物的记载。”姬既望没有陪宋从心坐下,他的声音从宋从心身后传来,且还越来越远,“因为氐人的神已经堕落,留存关于‘祂’的文字也被污染,不过对你我而言并不成问题。这些书都是母亲曾经读过的,她曾说过自己之所以要成神,除了自救以外也是为了应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我在想,这场浩劫会不会记载于这些书册里。”
浩劫。宋从心翻阅书简的手微微一顿:“姬重澜还说了什么?”
“她说自己曾经以为只有成神才能阻止一切,但她觉得我们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姬既望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按照她的说法,浩劫似乎也是神引起的,否则母亲不会说这种话。她其实很讨厌非人之物,宁可把自己变成那种样子也要去做,是因为她觉得真的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姬重澜真的是她遇见过的最复杂、最深沉也最可怕的对手了,为了达成自己心目中“伟大的利益”而甘愿牺牲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再没有什么比这样清醒的疯子更可怕了。这样想着,宋从心翻开了这些曾经导致姬重澜“扭曲”的书简,她拥有姬既望的逆鳞,能免除一切与“大月”相关的污染与诅咒,因此阅读起氐人的文字来也没有什么阻碍。
氐人的历史非常悠久,甚至在人族出现文字之前,曾经盛极一时的辉煌文明注定是一本越来越冗长繁杂的史书。宋从心拿在手里的书简明显是被姬既望挑拣过的,大部分都与氐人的神明相关。
史书中记载,在万年前的洪荒远古时代,天地鸿蒙未开,那时宇宙中的伟大力量将自己的恩泽遍布每一处星海。在那个时代,世间万物生灵获取知识的方式是向神明祈祷,他们向高天的神明借取力量对抗无处不在的自然灾厄。在氐人大巫的记录中,越是古老的神秘便越是强大,因为新生的事物能被“理解”,而无法被理解的“未知”能唤起恐惧,“恐惧”则是神明力量的来源之一。
“推断高天神明的力量与情绪相关,因为智慧生灵的心灵能对某种类似天道的运行规则产生影响。”宋从心继续翻看,“在远古洪荒时期,一切智慧生灵都是神明的眷属与仆从,直到……人族自被天雷击中的雷击木上取得火种,文明自此而生……”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宋从心所知晓的历史有极大的不同,在氐人的记载中,人族亵渎了神秘,甚至试图以新生的创造来解离神秘,这在氐人看来本是荒唐的举止,但没想到的是,人族这渺小如尘埃般的种族,当真在神明不屑倾顾的地方做到了一点。
人族解离了“火”的神秘,解离了“雷霆”的恐惧,而后便是“洪水”、“地动”、“潮汐”……直到仓颉创造出文字,文明从此有了传承与记载,蒙昧始开,一切神秘都无所遁形。那天穹之上的神明终于被这场惊天裂地的变故所惊动,朝这片本不被祂们纳入眼底的土地投来了注目的一瞥。智慧生灵意图以“创造”窥探神明伟力的行为被视为僭越与背叛,因此神明诅咒了这片土地。
——这便是血脉之咒的由来。
与此同时,神州大陆上另一种因人而生的神祇逐渐孕育,类似山主这样天生地养的灵物也被称为“神祇”,但与洪荒最初被称为“神明”的东西是全然不同的两类。地祇与其说是一种生命,倒不如说祂们是智慧生灵的意识汇聚而成的某种伟力,只是因人心而被赋予了智慧与形体。
宋从心继续往后面翻,这些刻录越往后便越是繁杂,其中甚至出现了一些明显是后世人加上的批注与解析。在氐人记载的无数灾难之中,她果然找到了“大壑”逝世的记录,这一段在书简中被命名为《天之树神陨大壑之灾劫》。
让宋从心觉得极度不可思议的一点,那便是大壑真正的死因并不是因为信徒改变了信仰而逐渐消亡,大壑实际是死于神明之战。
“某一天,东海归墟之所生出了一棵大无量的珊瑚……”关于这一段记载,氐人写得十分模糊。氐人的恐惧与浑噩明显到在字里行间都渗透而出,他们写到自己的神消陨于重水之下,而弑神的甚至不是某个具体的生灵、具体的力量,就连氐人的大巫都不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对抗的究竟是何物。大巫只写到大壑的陨落,这位神明的死亡十分快速,甚至来不及将神念移入神胎,神躯便被彻底吸干榨尽,化作一棵肉质的珊瑚树。
“神主三千之念,尽诛皆若一瞬。”
通过这些记载与描写,宋从心知道了一件事,东海的神明甚至不是“大壑”的完全体,真正的大壑本体位于虚空,留存于东海的神胎是祂的一个分灵或者说是肉身。但就连一个理应与本体分开的肉身都在相隔了无尽时空的情况下被瞬间摧毁,那与大壑敌对的那位神明,恐怕在宇宙虚空中也是霸主一样的存在。至少祂拥有将大壑抹灭的瞬间连同祂分化在外的一缕残魂都同时抹杀掉的力量。
仅看这段描述,宋从心都觉得心中发寒,汗毛倒竖,大壑的分灵之力都险些毁灭这个世界,那那个抹杀掉大壑的伟力,又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神州大陆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是不是因为“祂”的目光还未投注下来?
宋从心浑身发寒地放下这本史册,拿起了姬重澜的手写的记事。姬重澜用的也是氐人的文字,大概对于姬家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暗语了。
翻阅姬重澜的记事,其中大多都是关于氐人知识的运用以及各种阵法、符箓与机关的研发,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行为举措。而在这些记事中,宋从心大致模糊地推断出姬重澜扭曲的缘由,姬重澜很可能是无意间得到了大壑的记忆传承,从中看见了什么……
[祂想毁灭蝼蚁窝,只需探进一根树枝。]
[想要阻止祂,必须要找到“那个东西”。]
这个被姬重澜称为“祂”的东西,绝对不是大壑,应当是抹杀“大壑”的那个存在。
宋从心粗略地翻过这些,而后再次拿起一个藏蓝色封皮的册子,但是这个册子刚一打开,第一行字便让宋从心心里一毛。
[翻开这本书的人,我大抵是失败了,所以有一些事,请你听我说。]
隔着时间与空间,隔着阴阳与生死,姬重澜温和的笑脸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