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前世只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最烦恼痛苦的事莫过于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经历过最惨烈的事也不过是新闻报道中出现在某个地界的凶杀案。
她接触过的最沉重的文字是自己国家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历史,在她所生活的法治社会中,“人命大过天”是一句真理而不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
哪怕是穿越到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中,宋从心其实也没吃过多少苦头。她出身不算富贵但也衣食无忧,还在襁褓时便被送入了仙门,在远离红尘纷扰的世外清净之地长大。她不曾忍饥挨饿,也不曾经受过这个时代大部分平民都会经受的苦难,如果她一路向前而不回头去看此世的红尘,那些人心纠葛与权谋争斗实际离她很远很远。她可以过上另一种逍遥自在、属于天的生活,而不被世俗的泥泞所扰。
但宋从心做不到。
“……已经根入骨髓,无法分离了。”废墟中一处还算完好、仅有半壁漏风的残破屋舍内,宋从心检查了宣白凤残败不堪的身体,在融合了山主的记忆之后,她在草药与医道上的进益甚至超过了她主修的琴剑之道,而她可以将自己的神识像树木的枝干一般探入他人的经脉与躯体当中,“这些东西已经与她的筋脉血肉长到一起了,汲取她的养分,也维持她的生命。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宣白凤在看见三人扬起的旗帜的瞬间便昏迷倒地,之后宋从心在简单检查过宣白凤的状况后便将她背起,三人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奔去。直到下了矮坡,宋从心才发现自己先前看见的断壁颓垣竟然就是当初繁华昌盛的桐冠城,而今却已只剩下一片废墟。
桐冠城占地面积约有五十多公顷,驻守此地的将士原有二十万余人。乍一看这二十万大军并不算多,毕竟如今各国发动大型战役都宣称自己有百八十万大军。但实际上,大部分国家的军队人数都要在其宣告的基础人数上打个对折,里面的水分拧一拧甚至都能汇成一条小溪。
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各国不仅谎报人数,甚至大多采用的都是不曾受过训练的平民脚夫充数。
而宣白凤统领的二十万定疆军全部都是轻重甲的精锐,在战场上堪称人肉磨盘。再加上桐冠城易守难攻的天险与坚固的堡垒城防,若是宣白凤没有出事,无论如何,当年的咸临都不可能会像丢进水里的泥球般不堪一击,混如散沙。
宋从心越是检查,心里便越是难受。宣白凤身上的致命伤口足有十数道之多,最严重的是脖颈上一道足以将其头颅斩落的刀伤。但宣白凤体内不知被什么诡谲之物寄生了,她的血肉与骨骼间竟生出了类似植物的根茎与藤蔓。这些植株的枝蔓牵系并缝补了宣白凤残破的躯体,并赋予了她极其可怕的愈合能力,但宋从心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究竟是多么生不如死的体感。
宣白凤昏迷不醒的这段期间,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脖颈缝合的伤口处萌出透明的荆棘藤蔓,开出一朵娇艳如血的花。
她忍着头皮发麻的不适切裂了这些藤蔓,而后便摁住宣白凤的腕脉,试图将灵炁渡入她的体内,镇压这些邪祟奇诡之物。
但不知道为何,宋从心失败了。
那些生长在宣白凤体内的植株似乎拥有生命一样,它们来者不拒,无论灵炁还是魔气都能被其吸纳。宋从心在意识到自己灌输的灵炁只会催生这些植株时便立刻收手,转而动用山主的[六律调和]以及[药石]的天赋去调理宣白凤的身体。
【天赋[药石]:腐草零落于泥,也可孕育一个沉默的春。
药石之道源于山林,发乎自然,泽被苍生,蕴养万物。】
山主的天赋[药石]是一个相当实用的能力,它不仅让宋从心能精准掌握各种草药的分量与药性,而且能汲取草木的生机与药性滋补于生机未绝的灵体。宋从心汲取了那些琉璃藤蔓的生机,看着它们一点点地焉了下去,而后将这份生机反哺于宣白凤的身体。
梵缘浅也擅长医术,毕竟不管是仙门还是佛门,日常除了斩妖除魔以外,更多的还是要救济苍生。然而梵缘浅在检查过宣白凤的身体后,禁不住露出了一个悲悯的神情。宋从心虽然暂时压制了这些奇异的琉璃藤,但却无法根治宣白凤已然残败的身体。
正如谢秀衣所说的那般,活着有时候并不能算是好事。宣白凤已经注定无法回到人类的世界了。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活下来了……宋从心坐在勉强可以被称之为“床”的破木板边,紧绷如弦的头脑有种钝钝的痛楚。
她看着坍塌的房梁漏下来的黯淡冷光,看着浮动的尘埃在空中起起伏伏。她以为自己改变了九婴灾变事件的命轨,以为自己的到来多少能将事情导向好的一面。但看到谢秀衣与宣白凤时,宋从心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一手遮天。
“……城里好像已经没有活人了。”外出探查周围环境的楚夭回来时便感觉到屋内的氛围有些不对,她看着坐在床边摁着女子脉搏的少女。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少女笔挺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弯折的身骨。那人微微低垂着头颅,散下的鬓发挡住了她的侧脸,楚夭只能看见她冷硬的下颚与仿佛没有丝毫情绪喜怒的淡漠唇线。
虽是如此,但那人身上溢散而出的气息却已经不容他人忽视,那种冰冷与压抑之感让从未见过拂雪改色的楚夭心中一惊。楚夭下意识地将有些无措的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人,梵缘浅却只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让拂雪自己静一静。
站在楚夭肩膀上的影魇甩了甩两条毛茸茸的尾巴,从楚夭肩上一跃而下,三两下便跳到了宣白凤的床边,端坐着看着宣白凤惨白如纸却难得安详的脸。梵缘浅将楚夭拽出了门,给拂雪留出整理自己心绪的时间,而她和楚夭则一同勘探桐冠城的周围,排除可能出现的危险。
桐冠城内已经没有活人了,而且因为经年久远之故,仅靠城中风化严重的残败建筑实在无法推断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城内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但地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楚夭将自己勘察的结果说给梵缘浅听,“感觉很邪性,最好不要去探寻的感觉。我看了一下,这座城池好像有地下密道与窑洞,似乎是用来避难的。”
虽然楚夭这么说了,但梵缘浅并没有放弃探寻的想法,她们必须弄清楚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确认自己身上的留影石都还在运转,梵缘浅便跟着楚夭往地下窑洞走了一趟。她们进了一处民宅,撬开封死的石板与木盖后往下,在已经崩塌腐坏的木梯地下摸到了类似狗洞的通道。
“大概是用来防备外敌的。”梵缘浅回想了一下宋从心简单描述过的桐冠城的情报,“仅容一人通行的通道,即便被敌军发现了这个地下窑洞,他们想要通过密道去追击城中百姓也很困难。而且狭窄的甬道内容易被里面的人反向控制与袭击,这是保护城中百姓的最后手段。”
“居然有君主愿意花大价钱给百姓挖这种东西……”楚夭小声地嘀咕道,逃生密道可不是单纯挖土就行的,其中需要大量架构窑洞的木材与石料,为了不会轻易被外敌摧毁还需要以泥浆稳固,真的要在每家每户的底下都挖一条密道,其中耗费的心血可不比在地底再建一座城市要来得少。
楚夭与梵缘浅深入密道,循着楚夭口中那股“邪祟的气息”摸索而去,最终,两人发现了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窖。
地窖内的食物已经被吃尽,即便有所剩余也已全部腐烂,被石板与木板隔开的地洞中散发出阵阵恶臭,让楚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然而,挖开地洞的两人本以为会直面一具的尸体或是干脆已经化作白骨的残骸,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足有一人高的“茧”。
梵缘浅见楚夭禁不住后退了一步,打了一个冷颤:“……这是什么?”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场景的确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只见散发出黏腻恶臭的地洞里正窝着一个类似昆虫结茧时的球体。
庞大的球体是被各种粘液与藤蔓悬挂在半空的,地面上有一滩黑色的湿黏胶液,仿佛是树脂流淌下来后干燥发臭的残余物。
青绿色的球体周围环绕着两人先前在宣白凤身上看到的琉璃色藤蔓,从枝干到树叶到芽茎,这种藤蔓基本都是无色通透的。但也正是因为它通透的质地,梵缘浅和楚夭才能隔着那足有一人高的茧,看见里面似乎蜷缩着躯体、若隐若现的人形……
平心而论,这些琉璃色的藤蔓外形不算诡异,如果它们不是长在人的身上的话,甚至可以被称之为“美丽”。
看着那包裹在茧中的人影,梵缘浅和楚夭皆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楚夭才低声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梵缘浅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尽可能地走遍了周遭,桐冠城占地面积不小,勘探整座城市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梵缘浅和楚夭只着重查探了那些溢散着不详气息的屋舍废墟,仅他们落脚处周边的地域,地底下便有将近一百个“肉茧”。
肉茧分布得很均匀,每一个地洞里只有一个,并不存在两个肉茧居于同一个地洞里。
这也就意味着,若这是“死亡”,那这些人或许都是孤身一人……在密室中独自死去。
意识到这点时,楚夭只觉得脊背发凉,头皮阵阵麻意:“……我、我们要不先回去吧,我觉得拂雪应该知道些什么。”
虽然楚夭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们来到苦刹,但楚夭其实心里也悬着没底。而每到这种时候,楚夭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拂雪。虽然三人中修为境界最高的应该是梵缘浅,但不知为何,楚夭还是觉得在拂雪身边时最为安心。
两人回到了暂时的落脚地,宣白凤还未苏醒,她已经太久没有休息过了,身体早已濒临极限,被宋从心针灸了穴位后便被迫坠入了深度的休眠。宋从心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认真地聆听了梵缘浅与楚夭见闻,思忖后,却是得出了一个令三人都倍感意外的结论。
“你是说,那些很诡异的茧不是害人性命的东西,而是保护他们的东西?”楚夭有些想不明白。
“我本也不太确定,但听你们说过之后,我发现宣白凤手里握着的这两面旗。”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宣白凤即便昏迷也依旧紧攥在手中的两面旗帜,“我曾经在处理一次魔患事件中见过这种东西,虽然被制成了宣家军旗与白凤旗的样式,但这本是一件万灵幡。”
【万灵幡】
【可容纳万灵,集成阴兵。
本是外道用来收集灵魂的邪物,但似乎执掌它的人有不同的见地。
剑可杀人,亦可载道。害人的凶煞之物被用于守护,似乎也合乎情理。
“若有碧血洗丹心,苍天必将流照影。”
当最后一名将士都在自己眼前倒下时,刚烈的君王背负起了他们的所有。
“我的百姓永不受辱,我的将士永不孤独。”她如此立誓,如此承诺。】
“我检查了宣白凤的身体,她体内的藤蔓是与她的筋脉血肉长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类似菟丝与蓬麻之间的共生关系。”宋从心用绢布包了一小截琉璃藤,展示给两人看,“这种附着于肉-身的邪祟之物会改造人体,令人逐渐疯魔堕落。宣白凤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这种琉璃藤,但是却唯独头颅没有被其侵袭。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腐毒与已经豁口的小刀,推测她大概是在藤蔓长至喉咙时便将其切掉或者以腐毒攻之,避免被其同化。”
宋从心的用词已经极尽可能的轻描淡写,但楚夭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她、她她这也太——”
“因为琉璃藤与她共生,所以她不会轻易死去,宣白凤正是利用这个特性。”宋从心闭了闭眼睛,谢秀衣是个狂士,但宣白凤也不遑多让矣,“这些邪祟之物的同化与堕落通常都有一个过程,从肉-体到灵魂,或从灵魂到肉-体。但肉-体同化左不过便是一死,灵魂若被同化那便是万劫不复。”
“宣白凤将将士们的灵魂都收入了灵幡里?”梵缘浅一点就通,道。
“不错。”宋从心颔首表示了肯定,她思索道,“你们勘察到的肉茧都在独立的地洞里,我猜测应当是因为躯体异变到那种程度,灵魂必定也已经开始崩溃扭曲。你们也说那地道仅容一人通行,且封锁也多是从内里朝外。所以我猜测,他们将自己封锁在独立的地洞里,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会在疯狂中伤害自己的战友。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
宣白凤的定疆军之所以强大,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支军队大多都是亲朋,家人都居住在桐冠城里。
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与亲人,这支军队必然会爆发出恐怖的凝聚力。
而在面临这种生死抉择之时,或许会有人因为恐惧而心生怨愤与逃避之心,但若是为了将生机留予后人,那情况又会有所不同了。
一旁自进入苦刹伊始便一直都很沮丧低落的玄猫突然溜达溜达地来到了宋从心的脚边趴下,仰着头颅,安静地听她讲述。
“宣白凤将将士们的灵魂纳入灵幡,将其与肉-身割裂,是为了避免他们灵魂遭受污染。若是能离开苦刹,这些将士们的亡魂或许还能得到安息。”宋从心垂了垂眼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缩,话语沉重,却比不过心上的那份焦灼之意,“而她自己成为了最后的持旗人,一直在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奇迹。
浮薄凉冷的天光拂照着城市的断壁残骸,一片寂静中,仿佛盛放胆汁的囊腔破开了一个口子,似有若无的苦意在舌根处蔓延开来。
梵缘浅说不出话,楚夭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宋从心也已无话可说。
她们三人便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那压迫在心口处的窒息感随时间的流逝而麻木淡去,然后再将那些破碎的思绪一点点地拾捡起来。
“……”楚夭呆滞了许久,这才将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她匆匆抹了一把脸,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你说过,那些人的目标是你吧?”
“是。”宋从心平淡地应了一声。
“也就是说,祂们现在就在苦刹的某个地方吧?”楚夭极力维持着话语的平稳,却还是在吐字时哽咽了一瞬,“这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畜生,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吧?等我找到祂们,我——”
楚夭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她与宣白凤谢秀衣等人没有交情,甚至整个咸临都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但人是会物伤其类的,虽然并不相识,但宣白凤也好,谢秀衣也好,这些被无辜殃及的将士与平民百姓也罢——生而为人,他们都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他们也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结局。
“祂们应该就在这里。”宋从心站起身,随手拂去衣上的尘埃,“桐冠城的布局乃至地下密道都没有变化,这意味着失落的城市是连同神州的土地一同被祂们割去的。谢秀衣称此地为神之胃囊,苦刹又疑似处在神州背面的变神天。那也许可以猜测,这片土地是陷落后消失于元黄天地界的。”
楚夭没料到她这么快便理出了头绪,有些反应不过来道:“所以?”
“所以——”宋从心眸光淡淡地望向天际,那一轮红日是此地唯一的神异,“我们应该往高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