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咸临,帝京。
齐虚真身着繁复华丽的国师长袍,冷声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步入位于宫殿最深处的内室。
自从宣怀王病重又幸得国师出手治理之后,大成殿便成了无诏不得入内的禁地。就连贴身伺候了宣怀王数十年的侍人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间,只有负责调理君王身体的国师被允许随时通行。对此,宫里的侍人们不敢多说什么,因为那些对国师抱有异议的人这些年来不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便是已经化为了一捧黄土。即便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国师,但活得跟人精似的侍人最懂得明哲保身之理。
在皇城,若不成为国师的拥趸,就会像微不足道的蝼蚁般被人碾死。
然而,外表看上去冷峻威仪的国师,却在进入内殿后拧起眉头,露出了愤怒焦躁的神情。
“这群废物!”他猛一挥袖,广袖与风相击发出了“哗”的一声响,但布有静音结界的内殿却隔绝了室内的所有声音,“区区一个皇太女与军师,居然让她们把吾神的大计拖延至今?!谢秀衣分明就在北地,怎么会找不到……这帮蠢货废物蝇蚋!攥在手中的猎物居然都能让她逃了出去……”
“可恶可恶……要是让主祭知道他们办事不利,真该将他们通通丢进摩罗坑里……该死的,该死的……”
外表不过而立之年的国师华服冠冕,仪表堂堂,但此时他却仪态全无地在内殿中徘徊踱步,不自禁地啃咬着自己的拇指。他眼底压抑着无需明辨便可感知得到的焦虑与恐惧,尽管嘴上谩骂着那些“办事不利的废物”,但齐虚真明白,最可能被丢进摩罗坑的其实是他自己!
“谢秀衣,谢秀衣……谢秀衣!”齐虚真目眦欲裂地顶着大成殿的穹顶,保养良好的十指不住抓挠自己的脖颈,尖利的指甲竟像陷入泥巴中一般深深地砌入了血肉里,“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竟敢、竟敢与天相争——!”
放在十年以前,齐虚真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凡人逼入这种境地。
咸临与大夏国之间的计划是同步开始的,如今大夏已经名存实亡,咸临却在短暂的动荡后复归于平静。两相对比之下,只要高高在上的主祭稍微朝人间侧来一眼,齐虚真立时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分明已经控制住了咸临的君王,为何事态却根本不像他预料中的那般发展?宣白凤和谢秀衣已经被他逼出了帝京,整日与那些贱民混在一起,为何还能将江山打造得跟铁桶一样?
齐虚真想不明白。就如同他不明白,谢秀衣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为何会像主祭一样令他感到恐惧?
齐虚真曾经以为控制住咸临的君王便成功了一半,但横空出世的宣白凤却打破了他的臆想;他以为只要解决了宣白凤,咸临将再无人能阻止他推行主祭的计划;那个从鬼门关内重回人间的谢秀衣又让他的一切布局筹谋变成了一场笑话……
虽然嘴上谩骂不屑,但齐虚真对那素未谋面的“谢军师”生出了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恐惧。自宣白凤出事之后,谢秀衣简直像一片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阴云。他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宁可不顾自己的家族与性命也要为谢秀衣卖命,前赴后继的蝼蚁简直怎么杀都杀不干净。
低贱的平民侍从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士人站在了那一边。
与谢秀衣隔空博弈这么多年,齐虚真也从一开始的傲慢自大变为了如今的疑神疑鬼,神智时常紧绷,不敢有片刻的滞怠。
齐虚真不知道如今的帝京中究竟有多少隶属谢秀衣的人,这些年来与文武百官的勾心斗角与无处不在的刺杀早已让他应对得焦头烂额。明明凡人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可那层出不穷的莫测手段与符文法器也让齐虚真意识到当初抓捕谢秀衣的世家不仅马失前蹄,甚至还把老本都赔了出去。
如今双方博弈的战况已经焦灼到齐虚真偶尔午夜梦回看见窗外摇曳的树影,都要怀疑一下那是不是前来探听情报的间谍的地步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着宣白凤了……齐虚真发泄完情绪,沉着脸近乎颓靡地在榻上坐下,心中隐约有几分悔意。与手段神鬼莫测的谢秀衣相比,宣白凤虽然难缠却至少不会让人感到恶心。那位皇储如同不败的战神般一次次被打败又一次次地站起,但和身披霞光的宣白凤不同,这位隐在暗处的谢军师不讲道德也不循规蹈矩,她的一些手段残忍阴暗到连外道人士都要叹一声愧不如人矣。
除掉了宣白凤,却放出了囚笼中的一只恶兽。怎么想都有点得不偿失。
齐虚真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看向倚靠在床榻前的中年男子。身穿寝服的君王拥有着威仪的眉目,年华停留在男子最身强力壮的阶段。即便过去了三十年,其面容依旧不曾霜改。他捧着一章奏折翻阅,面上凝着一丝令人屏息的肃穆,却又对齐虚真的到来熟视无睹。
“你这个君王也没什么用处……”齐虚真轻蔑道,看着窗外已经升起的太阳,他勾了勾手指,“起来,该去上朝了。”
空中就像有拉拽皮影的丝线一般,依靠在龙床上的“宣怀王”放下了奏折,起身下榻。而齐虚真也出门唤来了外头静待的侍从,拢着袖子站在一旁恭敬地看着侍从们为“宣怀王”打理洗漱,整装佩冠。宽大的兜帽与斗篷遮挡了国师漫不经心的神情,低眉顺眼的侍从也不曾发现异样。
“爱卿,随寡人一道。”身穿龙袍的君王做出相邀的姿态,国师欣然而往。仅看眼前这一幕,都让人不得不感慨君敬臣忠,一代佳话。
宣怀王与国师共赴朝堂,仪仗离开后殿后,只见通往朝堂的宫门前正肃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自从帝都出现刺客之后,鬓边隐有银丝的辅国大将军便每日都不辞辛劳地率领将士前来接驾,这位以性情古板出名的忠臣是为数不多能被“宣怀王”信任的对象。
“楚卿,你效忠于谁?”“宣怀王”沉声问询,话语好似能蛊惑人心。
“自然是君上。”然而楚老将军却仿佛不受影响一般,毫不犹豫地应答。
楚老将军的“愚忠”让“宣怀王”十分满意,国师也很满意。若不是这位手持帝都军权的老将军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方,想要把持朝堂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世上总是不缺这种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将典籍书卷中用以巩固政权的“忠君”思想奉为真理。
一阵清风刮过,齐虚真敏锐地嗅到了楚老将军身上飘来的血腥气:“将军的伤势还没好吗?可要休沐几日?”
“老臣谢过国师体恤。”楚老将军一板一眼,话语却有些不悦,“陛下的安危乃重中之重,老臣不可擅离职守。只是前些时日拷问几个刺客时被邪物所伤,与征战沙场相比算不得什么。”
齐虚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对于“国师”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僭越”,他不觉恼怒,反而对古板的老将军越发上心。楚老将军身上的确沾染了一丝很淡的邪气,可见其所言非虚。想到楚老将军处决了谢秀衣派来的刺客,齐虚真便觉得心中快意。楚老将军的“冒犯”与“不悦”也是人之常理,若是对方对“国师”也如对君王一般恭敬,他反而要怀疑对方的忠诚是不是伪装出来的表皮。
齐虚真勾了勾掩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目视前方的“宣怀王”立时转过身来,慈和地拍了拍楚老将军的肩膀:“国师说的也是寡人想说的,若是身体确实抱恙,楚卿一定要好生修养。毕竟寡人日后还是要仰仗楚卿的。”
“不敢当,陛下。”楚老将军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身份不同,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其中的种种差异,齐虚真也乐此不疲。
上朝,退朝,批阅奏折,商讨政策……重复如是,君王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齐虚真喜爱天子执掌生杀大权的威能,却不喜欢天子事必躬亲的繁琐朝政。左右上头交付给他的任务是扰乱国纲,于是他在得势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将政务下放。齐虚真知道权力若不能向中央汇聚,这个国家迟早都会乱起来,他要做的便是向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传递“君王昏聩,这偌大的国土尔等可分而食之”的信号。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君王积威甚重,又或是咸临底蕴足够深厚,这个国家时至今日也不曾爆发足以摧毁高楼的动荡。
齐虚真有隐约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稳定局势,然而他猜测的是各地官吏世家仍在试探,并没有往在他眼底已经是个死人的宣白凤与谢秀衣身上猜想。笑话,一个死人与一个已经自身难保的穷寇,为政敌治理国家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真是笑话。
直到帝都塔楼之上的钟罄被人敲响之前,齐虚真都是这般想的。
“报、报——!陛下,文常侯无诏入京,登上了天音塔!”
“什么!”君王拍案而起,一半惊怒,一半狂喜,“无诏入京,她是想造反吗?!来人啊,速速将逆贼拿下!”
站在一旁的国师欣喜若狂,以至于一时不慎暴露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若文常侯真的率大军造反对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十万大军算得了什么?只要平定了“叛乱”,他不仅可以彻底将宣白凤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还能解决掉那隐藏在暗处的心腹大患。
但是,与他博弈这么多年的谢秀衣真的会这般鲁莽地入局吗?齐虚真在狂喜中也不免疑虑,他举棋不定,没意识到自己对凡人生出了惶惑之心。
“并、并非如此……”前来禀告的宫人低垂着头颅,仓皇的言行之下,神情却恨意如滔,“文常侯仅带百余人入京,登天音塔,请司命刀!”
“她鸣钟以示,欲为太女平反,宣号此命交付天意,若有违之,便请世人杀她!”
……
“他定然想要杀我,想得不得了。”
谢秀衣倚靠在轮椅上,停驻于天音塔的至高处,神色冷淡地俯瞰整座城池。天音塔乃咸临开国元祖巫咸建立的祭坛,对咸临百姓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天音鸣钟,国之将崩,若非真的有国殇之事,随意鸣钟之人在律法上“可诛九族”。
但谢秀衣来了,她登上了天音塔,鸣钟以示。她于高处俯瞰红尘,看着帝京中的百姓神色惶惶,却依旧不约而同地朝着天音塔的祭坛聚来。
高楼上的风拂动谢秀衣的长发,她身着郡侯爵位的赤色罗衣,冠梁七道,腰佩金蝉。过于繁复华丽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几乎有衣服要将人压垮的观感,微微低垂的头颅好似难承冠冕之重。带她登塔的百户死死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面容煞白,唇颤齿抖,也不知是被高处的风吹的,还是被军师那一通振聋发聩的宣言给吓的。
在抵达帝京前,谢秀衣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计划,就连追随她慨然赴死的百名将士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藏在暗处不停与他作对的蝼蚁终于自投罗网,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他能忍住不动手吗?”谢秀衣自顾自地说着,背对着将士的面容上却流露出了一丝索然,“司命刀是先祖巫咸留下的圣物,持其刃者必将承其果也。古时流传着一种堪比祭祀的仪典或者说刑罚,‘君子死节,赤子死国’,人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益,君主也无权主宰臣民的生死。在那时,死刑是一件需要举国商讨的重事。”
“军师……”站在谢秀衣身后的将士在寒风中低唤,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为了权衡情理与法度,当时的贤者们锻造了一柄名为‘司命刀’的圣物。顾名思义,‘将命数交予天命’。”谢秀衣垂眸,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木匣,隔着木匣上方的琉璃透镜,可以窥见内里做工古朴、漆黑如夜的短刀。
“被判定为‘祸国’的罪人若有冤屈,欲为自己辩解,便可请出司命刀。”
“罪人步上刑场,世人皆可举刀。只是为了避免恶意伤人,举刀者必将承其命重与因果。换而言之,若恨意不足以承载这份伤人的罪孽,那便无法举起这柄刀刃。其次,若是君王有罪但已不在人世,有臣子愿代其受过,也可请出司命刀。”
前者为世人心,后者为身后名。遵循“大同”之治的五毂国,民意既为天意。
但护送谢秀衣登塔的将士却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军、军师……这又是何必?”
“请司命刀”并不是一个荣耀的仪式,恰恰相反,它其实是一种刑罚。
举刀者只可伤人,不可杀人。因为杀人的必须是“世人”,而非某个独立的个体。
一人举刀,罪人会为此而流血;十人举刀,罪人会因此而伤残;但只有千万人举刀,罪人才会因天意而死。
整个受刑的残酷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凌迟,古时因司命刀而死的人无一不是饱受折磨,最终血尽而亡。这个仪式本身便是一纸罪状,君王与贤者为大逆不道的恶人留许“一线生机”,但这生机也确确实实仅有“一线”而已。
可将士们却难以想象,无论多么细致的绣衣都唯恐伤其体肤的谢军师要如何承受这残酷的肉刑?
“军师,不如由末将——”将士咬牙道。
“不可。”谢秀衣摇了摇头,“必须是我,那人才会入局。”
谢秀衣花费了数年的光阴,去布这一场局。她让猎人放松警惕,由着对方耀武扬威地推动“君王昏聩”的舆论降低官家的声望与名誉;她不惜将自己作为灵性之书去铭记“宣白凤”之名,只为了保留皇太女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人心;她与明月楼合作,典当了自己的余生,借由明月楼的情报渠道把控民间舆论,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相迷惑敌人的眼睛。
而现在,一切都已到了收网之时。谢秀衣落下的最后一子,便是她自己。
人间需要一场胜利向上清天证明凡人足以独立解决外道掀起的祸事,哪怕是惨胜。卑躬屈膝求不来说话的权力,元黄天若要自立,便必须用事实证明凡尘即便失去了道统,他们依旧是仙门的战友,而不是攀附在仙门身上吸血的蚂蟥与水蛭。
“人心已经朝我方倾斜,即便他回过神来,也已经没有机会去把控舆论,煽动世人前来害我性命。所以,他必定会亲身前来。”
“……若是他不愿入局呢?”
“他会的。”谢秀衣轻笑,明媚如春的眼眸掠过一丝森然的冷意:“他若不来,司命刀问世,承刀之数却不足以杀死一位弱不胜衣的‘谢军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皇太女身上罄竹难书的百条罪名只是笑话而已?”
要么,他亲身入局;要么,他这三十年来的心血都将在此付之一炬。
谢秀衣唯一要赌的,只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