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的寒咒已经纠缠了她十年之久。
在此期间,无论是明尘上仙还同门弟子,无极道门上下几乎想尽了办法,然而即便寻遍天下奇珍异宝,却都没有解除这根深于灵魂的寒咒的方法。时日久了,宋从心倒也渐渐习惯了。随着她修为心境的提高,寒咒对她的影响也越来越弱,虽说不知冷暖,但也不至于难熬。
直到被那人触碰到的瞬间,宋从心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或许并不仅仅只是对冷热的感知。如果不曾再次感受到阳光,她或许不会知道,原来“温暖”是一种如此奢侈、同时又如此令人感到幸福的感知。
这种久违的暖意,让宋从心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愣怔了数秒。直到湛玄轻唤她的名字,她才强行稳住心神,将怀中人松开。
在外人看来,就是一道人影在跑过拐角时收势不及,突然撞入拂雪道君的怀抱。而道君宽宏雅达,不仅没有闪身退避,反而还帮助对方稳住了重心,直到对方彻底站稳后,拂雪道君才缓缓收手,凝神回望。
而就在两人分开的瞬间,那股逐渐淡去的冷意很快便卷土重来。饶是以宋从心的心志,也不由得在这种明显的落差中失神了一刹,她强自摁捺下重新将“火炉”抱回怀中的冲动,耐心地打量眼前之人的模样。
撞进宋从心怀里的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身穿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女。
她看上去很是狼狈,高束的长发有些散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摆与鬓发都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若不是宋从心的法衣水火不浸、纤尘不染,刚才那一下恐怕就会沾得满身水迹。她头颅微微低垂,看上去似乎有些木讷,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得有些狠了,她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少女的瞳色较为浅淡,并非纯正的黑色,在天光下呈现出琥珀般似金似棕的光泽,看上去很是清亮。
她面貌着实有些特别,以至于管事弟子一眼便认出了她。
“灵希,怎么又是你!”管事弟子看清了那冲撞内门首席的人,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厥了过去,“你为什么总是惹事,一天天的都不得消停?!还不快向拂雪道君请罪!”
某个熟悉的名字如石破天惊而来,让意识还沉浸在那一丝暖意中的宋从心瞬间抬起了头来。她心中的动摇明显到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冷淡,但好在那少女被呵斥后便立时后退一步,垂首:“很抱歉,我并非有意。”
“……无妨。”宋从心力持镇定地回复,实际上整个人都已经开始慌了。
面对这位天书记载中狠心将“宋从心”丢入魔窟中的未来魔尊,宋从心迫切地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抬头朝少女来时的方向望去,恰好这时,数名同样身穿外门服饰的弟子也快步朝着这个方向奔来,他们手上都拿着笤帚、钉耙等杂物,似乎正在院中扫撒。这些外门弟子显然也听见了管事弟子方才嚎的那一嗓子,因此他们停下了脚步,手里拿着东西,踌躇犹豫着不敢靠近。
看着眼前这一幕,宋从心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
当事情终于惊动外门长老,宋从心与湛玄被管事弟子恭恭敬敬地请入室内,而当时在场的外门弟子一个不落地都被叫入大厅之时,宋从心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她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她大概是乱入了“女主在外门备受欺凌,男主或男配挺身而出”的剧本。
所以……湛玄师兄莫非是男配吗?宋从心捧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旁气定神闲、看上去比她从容许多的玄衣青年。
“首席,我们冤枉啊!”
听着膝盖触地的一声闷响,宋从心那是人未老而心先衰。她满心沧桑地放下茶盏,听得杯底触及桌面时叩的一声响,垂眸道:“起来。”
湛玄在一旁沉默微笑,那笑弧淡淡的,反而看得人心神不宁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在直面拂雪与湛玄威压之时还能够稳住心态的,那几名弟子不敢再跪,只能哆哆嗦嗦地站着,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换句话说便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恩怨情仇、是非纠纷。这一批外门弟子和宋从心这种从小在无极道门中长大的弟子不一样,他们是半途入道的,因此并不像宋从心一样刚从外门长老那里出师就能立刻领到属于自己的居所。他们需要定期面对宗门的考核,为人品性也会备案记录。这类留定待勘的弟子通常都居住在类似杏园馆的弟子院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便会生出龃龉。
今天发生的事也不过是寻常万千小事的缩影之一,总的来说,无非便是灵希惹了外门某位弟子的眼。这位弟子在外门中有点声望权势,便动用私权擅自改换了灵希的轮班杂务,将那些最苦最累最耗时的工作推给了灵希,一连数月。而今天,灵希察觉到了这点,拒绝了管事弟子的排班,与其他外门弟子发生了口头争执。双方在推搡之下,一不小心便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事”。
宋从心让人带灵希去更换湿透的衣饰,对于几名外门弟子唯唯诺诺的说法也不作评价。她语气冷淡地和外门长老商谈了厨子之事,晾得几名外门弟子五脏生煞、心中惶恐之时,换好衣服的灵希也终于从内间走了出来。
“轮到你了。”宋从心平静地看着这位天书钦定的“女主角”,不听一家之言也是首席应为之事。
生着一双秀丽杏眼的少女瞥了那些外门弟子一眼,很快便平铺直叙地交代了来龙去脉。她的陈述没有掺杂太多的个人情绪,也没有提及最初结下梁子的是非恩怨。她只是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今日之事的起因:杂务活太多导致修行时间减少,无意间听见轮班之事,为了拥有更多的修行时间,灵希便提出了对轮班的异议。双方没有谈妥,发生争执。眼见人多不好打,受伤麻烦多,被浇了一身水的灵希便决定跑路。
宋从心:“……”
湛玄:“……”
这过于直白的话语,让两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从心十分期待湛玄师兄能够像剧本里的男配一样站出来主持一下公道,但湛玄摆明了对这事兴趣缺缺,视线一直定在窗外,一副完全不理事的姿态。宋从心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让管事弟子去将那擅动职权的弟子喊来。这事可大可小,但处理不当总归是会影响到外门的风气的。
那名弟子显然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很快人便出现在了门外。
那名女弟子低眉顺眼地步入堂内,却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她生得明眸皓齿,穿着打扮也与普通外门弟子有所不同。更难得的是她态度大方,姿态坦荡,即便面对宋从心与湛玄,她也毫不怯场。她来到宋从心面前,先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随即便投来了暗藏狂热与孺慕的目光。
“……”宋从心心中更觉不妙。
管事弟子自然不会让两位道君为这点小事白费口舌,他站出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随即厉声问责道:“半夏,灵希道你滥用职权,苛待同门,可有此事?”
名为“半夏”的女子视线一直定在宋从心的身上,听了这话,才有些不乐地瞥来一眼:“劳作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分到手中的活计莫不是还要分个九等分不成?重活累活总要有人去做,若人人都不领受安排,那所有人都去做轻省的活计好了。”
半夏伶牙俐齿,堵得管事弟子说不出话:“但、但你也不能专挑最重的活给同一人做……”
“这说的是什么话?”半夏偏头撇嘴,道,“留定待勘的弟子皆是需要磨炼心性之人,我观灵希师妹太过浮躁,好心安排一些活计磨磨她的心性,打消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怎的在管事您的口中就成了苛待同门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灵希这时才抬头,道:“我并不浮躁。”
“呵。”半夏咬牙怒笑,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宋从心和湛玄,温声道,“首席,师兄,我半夏虽不是宽宏大量之辈,但此事也绝无半句虚言。灵希师妹在两年前的外门大比上颇为出彩,却被留定待勘而未进入内门。人心大了,意图一步登天,我这也是在教她做人要脚踏实地呢。”
“我是说过欲拜掌门为师。”灵希冷不丁地丢下了一个暴雷,“这何错之有?”
“你!”半夏猛然回头,她似乎也没想到灵希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咧咧地将这话说出口,掌教唯一的弟子可就在上首坐着呢!
“你有什么资格——”半夏面色剧变,但她终究是仍有理智尚存,只得险险压住抵在舌尖上的脏话,忿忿道,“首席,师兄,您二位也听见了,灵希师妹年岁小,心却比天还高!若不好生教养一番,日后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我什么活都能做。”与半夏相比,灵希倒是从始至终的态度都很平和,整个人就像块木桩子,“但大比将至,我想好生修行,这有何不妥?”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啊?!”半夏已经快被灵希气死了。
两人正吵着,宋从心却是默默地抿了一口茶水,转头询问一旁的管事弟子道:“为何此人拥有调度弟子的权力?”
“呃,因、因为半夏是这批外门弟子中最为拔尖的弟子。”管事弟子小心谨慎地道,“长老正在为首席您择选奉剑者,半夏是候选之一。”
所以灵希那番言论对于已经将自己视作“拂雪道君奉剑者”的半夏而言,那可不是一般的刺耳。
宋从心:“……”
宋从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致力于洗刷原书的狗血。却不料有朝一日,那拔掉的旗子都如同回旋镖一样地扎回到她的脑袋上。
师尊,咱们真是天选的师徒,命定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