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在与诸位膳房师傅商谈过后,点了几名有意向深造的师傅前往内门。
左右大厨们的手艺都不错,而她既然要在内门修缮食斋,自然不能厚此鄙薄只优待老饕一个人。就算已经辟谷了,偶尔也会有长老或弟子想要打打牙祭、体验体验人间门烟火的,再不济,还有不少年岁尚小的弟子仍旧贪恋口腹之欲。
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但让人颇感意外的是,宗门内部居然隐隐兴起了反对的声音。
“有意思。”宋从心查阅了笔录后却不由得微笑。
有些事已经隐隐冒出了苗头,虽然声势不显,但对于宋从心来说已经足够。看来她平安无事地从苦刹之地中归来、闭关两年后却毫发无伤的消息对于某些人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创,以至于行事逐渐沉不住气,开始展露出端倪来。
显然,取代高层再向下渗透的方法行不通,那隐藏在暗处的人便反行其道,从底层开始了腐蚀与渗透。估计幕后之人觉得她在幽州之乱即便不死也要重伤,再不济也应该道心受损,再起不能。因此,对方这两年来小动作不断,可见她出关后不仅没有衰颓之态,修为甚至还更上一层楼,这坐在幕后的持棋之人也终究是坐不住了。
在失去白面灵之后,幕后之人根本不知道苦刹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苦刹约莫是被宋从心控制或者毁去,而那些人偶也因此失去了踪影。虽然有前任佛子梵觉深同样是知情之人,但宋从心总觉得这位亦正亦邪的魔佛跟算计这些的人并非一路的。魔佛如舍如果真的对苦刹与红日感兴趣,那他在当初离开苦刹之时便能对宋从心动手,倒也不必顾虑至今。
外门的“奉剑者候补”之事只是某股针对掌教一脉的风气的缩影,从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舆论趋势可以看出,幕后之人似乎将宋从心当成了明尘上仙那般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人。然而宋从心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在行事作风上或许不如师尊那般强硬,但她的忍耐底线却比明尘上仙更低。
“贪图口腹之欲必将影响道心。”宋从心持着文宗,阖眼,“是想在之后再指责我独断专行,不容异议吧?”
正如宋从心在外门中历练挣扎的三年,道心这种东西若是轻易便能动摇,那自然也谈不上以后了。
宋从心并不是容不得他人说自己不好的人,但这些带刺的言论背后是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在对方看来,身居高位的道门首席要么心在九州无意去管身边的微末小事,要么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放任流言蜚语继续发酵只是一昧独行。
对方的猜测没什么问题,毕竟明尘上仙乃至整个无极道门过去面对其他势力时一直都是这副态度。要知道外道之事总是刻不容缓,各方势力的扯皮纠纷却不知道要拖沓到猴年马月,如果第一仙门的行事作风不强硬一点,孩子饿死了才想起来喂这种事是不会少见的。
背后之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而火焰往往是自微末而生,最后逐渐燎原。
“……但我和师尊不一样。”宋从心捏了捏眉心,“我不会认为,伤疤是不能被人看见的。”
烈士的牺牲要写在课本上,一寸江山一寸血的过往要死死地烙印进孩童们的眼眶。只有这样,盛世太平的难得可贵才不会被世人遗忘。
宋从心将明尘上仙所铭记的那些过往尽数留存下来,供奉在白玉京中。虽然眼下还不能暴露苦刹之地的存在,但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就在宋从心思考究竟是任其发酵引蛇出洞为好,还是保护好不容易肃正的良好风气让众弟子能够继续安心修行之时,出乎意料的是,反对的声潮很快便被平复下去了。
首先提出对此提出反驳的乃是以老饕为首的食修,食修在道门三千道统中确实是相对式微的一脉,但无人能否认这个道统的意义所在。膳食道涉及了五脏温调、祈禳以及农桑等杂学,其祭天思悟之仪也与仪典相行挂钩。老饕直接在鉴明院中挂了牌,声明不服者来辩,若是敬于五毂专于万民之基算是道心不净的旁门左道,那上清界大可将膳食道一脉彻底逐出道门了。
其次,应如是等人的应对方法则更强硬一些,直白点明若食斋的存在影响了他的道心,那他大可滚回外门重修去——如此言论自然是很快被纳兰清辞镇压了下来,但还是隐隐漏出风声些许。应如是和纳兰清辞红白开脸前台唱戏,后台梁修便顺瓜摸藤地找到了流言的源头与来历。
“上一届外门大比中进入内门的弟子,分宗举荐上来的名额,行事稍有戾气,但身份确实是清白的。”
“不必查了,我已经知道了。”
病变是自树木的主干延伸出去的枝桠开始的,无极道门分宗掌门皆是自主宗内门出师的弟子。长老与掌门可以不信任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不信任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比如玄中道人,便是如此。
与玄中道人同属一党的势力并不一定都投靠了外道,有一些人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或许是被玄中道人的言语蛊惑蒙蔽。只要分宗的掌教长老有心,分宗向主宗输送的新鲜血液便会自主抱团形成与其他内门弟子区分开来的党-派势力。只要以分宗的利益作为借口,他们想要影响身在主宗内门的弟子仍旧是轻而易举。
这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稍有差池也可以被认为是分宗为争夺更多的资源利益从而试图得到更多的话语权。但如今试探出来的结果却并不美妙,内门首席的名望令人高山仰止,地位更是稳如磐石。眼见着暂时撬不动,对方恐怕会另寻地方下手。
“中州若不愿洽谈便暂且搁置一旁,其余各州开始施行九州列宿的传播计划,与明月楼的合作也要尽快接壤入轨。”
“沧海,令家研究出来的可供凡人使用的偃甲技艺可作为头首推广,但万万注意,仅可侧重农桑而非军用。”
“联系各宗与各大世家,将名额下放,与其相争,不如相利。”
“诸位,日后必然将有更大的纷争与非议袭来,还请万勿懈怠。”
筹备多年的计划正式开始运转,即便是如今拥有元婴期强大神魂的宋从心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起来。宗门内那点关于首席的非议很快便化作烟云消散,整个宗门都如同一架庞大的战车般重新开始征战四方。不过这方面的事务,很快便由司书长老与掌泉长老接管了。
而在那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心惊肉跳的注视下,拂雪道君再次离开了九宸山,于茫茫云海中销声匿迹。
对于心中有鬼的人而言,如今的拂雪道君便如同曾经的天剑一般,不出山则矣,一出山便必将搅动人间门的风风雨雨。
令人不得安宁。
……
为了不打草惊蛇与干扰命轨的行进,宋从心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原书中的女主角灵希。
但她不在意的事情,并不代表他人也不在意。
湛玄身为内门中能被包括拂雪在内的所有弟子都心甘情愿地喊一声“师兄”的存在,其本身当然并不仅仅只是长于修为或者武力。宋从心当日在外门中的异样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也并未对灵希投以更多的目光。但对于湛玄这等心细如发的人来说,他不会错漏哪怕只是一丝的线索。
“你欲拜掌教为师,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仰慕掌教一脉的道统吧?”湛玄询问宛如木桩一般站在那里的弟子。
灵希低垂着眼眸,她的瞳色清亮,但在其眸光涣散并未聚焦之时,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琉璃珠子一样,清透却空无一物。听见湛玄的问话,女子却只是木然地颔首,这种好似不屑回话般的态度也无怪乎会被人认定为是一种傲慢。
“你不愿说吗?”湛玄并没有直白地询问她究竟对拂雪师妹做了什么,这可能会暴露拂雪的弱点,而他只想从灵希口中套话。
“……我,不能说。”灵希僵滞地抬起头来,她似乎很努力地想让眼神聚焦,但却失败了,“在见到那人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不、不对,即便那人询问,也不能说……但我必须拜入那人门下,她告诉我,我必须拜入那人门下,这天底下只有那个人能给我一个回答……”
灵希努力地整合语序,然而吐出的依旧是一连串破碎不明的絮语。
“……那个人,是指明尘掌教吗?”湛玄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询问着,他看着状态明显不对的灵希,语气温和道,“她,又是谁?”
“她……”灵希微微瞠大了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门,湛玄甚至觉得她那双清亮澄澈但却毫无波澜的眼睛要翻涌出什么,但很快,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感便被强行摁捺住了。
“只有我能看见她……没有人能看见她……她告诉我,一定要上九宸山,一定要拜入最强之人的门下。”
“为什么?”
灵希木讷地呢喃道:“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我信她,这世上我唯独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