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皇宫的地底形如蚁穴,这座富丽堂皇、金玉其外的宫城早已被虫蚁嗜空,宋从心放开感知,将其中残余的邪物一一祓除。
探索皇城的过程中,宋从心也会在一些无人知晓的偏僻角落中发现无名的白骨,林林总总加起来数量也多达上千具。宋从心没有办法一一收敛安葬这些骸骨,只能将其焚化后收入盒中,待得离开时再将他们带离这片遍布污浊的死地。
好在皇城里并没有看见滞留于此的死魂,也不知道是早已步入轮回了,还是承受不住污浊而烟消云散了。
……不,也不算。宋从心和若浅走入一处庭院之时,她看见了一颗花开得极其艳丽的杏树。眼下分明不对时节,那棵杏树却开得尽态极妍、恣意妖娆。它的枝干并不粗大,仅有一人半那么高,纯白的花簇堆雪似的压弯了枝头,倾斜而下的花枝柔柔地倚在栏杆之上。
踏入庭院的第一眼,宋从心甚至错以为不远处有一位窈窕婀娜的仕女正在春日的花丛中浅眠小憩。
然而,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地方出现这样一棵茂盛葳蕤的花树,这显然是极其不正常的。宋从心闭了闭眼睛,再次望去,这一回,斜日白杏花如雨,杏花树下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娉婷的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宋从心的视线,她也回头望来,面容却隐在纷飞的花瓣儿里。
宋从心沉默了片刻,随即,她往前迈出一步,踏着满园落雪,朝着那道人影走去。
女子的身影在她靠近的瞬间便消失无踪了,但院子里纷飞的杏花却越发密集。宋从心来到杏花树旁,抬手抚上枝干,她还尚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头上便突然传来一声娇嗔的呼喊:“喂,这位仙长。”
宋从心抬头一望,隔着错落纷飞的雪色杏花,朦胧的天光下只见一道看不清面容的半透明的魂魄正俯趴在枝干上,托腮笑看着她。那低垂而下的枝干很细,根本依托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但那身穿襦裙的女子到底已非活人,是以她倚在枝上,长摆垂坠而下。衣袂裙摆上绣的也是花,混杂在漫天花雨之中,竟让人分不出真假。
这女鬼便好似自花中生出的精怪一般,即便看不出眉眼,也知其风情万种,清艳如画。
但很可惜,她遇上的是宋从心这样不懂欣赏美色的铁石心肠,她淡然道:“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欸!你……唉,算我倒霉,怎就偏偏遇见了道门弟子呢?”女鬼似有识人之术,即便宋从心戴着面具,她还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伪装,“仙长,人家可是被残害致死的无辜良民呐,即便不幸成了鬼身,我也没有害死任何一个人。您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打算除掉人家。”
“我无意害你。”宋从心摇了摇头,“但你滞留人间,长期以往终会失去神智,最终沦落为妖魔或是鬼物。待你执念了却,还是早入轮回吧。”
女鬼怨念道:“可人家的执念如何能了呢?仙长,您帮不了我,倒不如就大发慈悲当做没见过我吧。人家就想站在这里晒晒日头,开一开花。”
“你寄生在这棵杏树上,应当也有十年了。”宋从心不为所动,她打量着女子已经变得形影稀薄的双脚,“此间外道皆已被仙门祓除,你若是想要报仇,而今便已大仇得报。你若有心愿未了,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我都能带你去见他。”
女鬼听罢,却是以袖掩唇,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她翻身仰躺在缀了花的枝桠上,当真是笑得“花枝乱颤”:“这可不行啊,人家已经死了,未了的情愁无非便是男女相思之情罢了,若是要劳仙长您这般清心寡欲的人来转达,那未免也太让人为难了。真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仙长,我观您在这宫里来来去去,可是在寻找着什么?人家好歹也在这里待了十年,您想知道什么便来问人家吧。”
女鬼撑起身,好整以暇地摆出了交谈了姿态,试图以情报换取眼前之人的垂怜与宽许。
“我不愿提及你的伤心事。”谁知,那戴着一张丧气人面也掩盖不住威仪气势的仙长却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生死如分阴阳,活人之事不可令逝者来偿。我虽能看见你,却不可再强求你为人世做些什么。了却执念,便好生去了吧。”
女鬼愣怔了一瞬,她抿了抿唇,却是似哭似笑地勾起了唇角:“……真是好狠心的仙长,就这么断了人家的念想。”
宋从心只是实说实话,眼下规劝总好过数年后再回来斩她,这里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她正想着,眼前却忽而垂下一只手,就在咫尺之距,仿佛调皮地拨了拨她的睫毛:“我叫慈秘,该如何尊称仙长?”
“……我名拂雪。”宋从心微微一怔,眼前这名女鬼已经逝去十年有余了,她必然不知拂雪之名,但,宋从心却知道她,“你是明月楼门人?”
“咦?”一直都显得慵懒轻慢的女鬼忽而直起身来,似是惊疑不定,“仙长如何知道……?”
“我是无极道门弟子,此次幽州事变,多得楼主相助。”宋从心听过慈秘的名讳,在痴绝城的情报阁中,她曾读过一张寄给明月楼主的讣告,“楼主曾命人前来搜寻过你的遗体,但掘地三尺都未能寻到。多亏了你的情报,我等才能掌握关键性的证据,并迅速镇压了外道的反抗。”
“是吗?”慈秘坐在枝头上,似是不经意地踢了踢脚,“……楼主有来寻我啊。但真遗憾哩,人家死得不好看,不想被楼主找到。”
宋从心似有所感:“你有话需要我转达吗?或者,我带你去见楼主?”
“不啦,不啦。人家没什么想说的了。”听了宋从心这番话,原先还绞尽脑汁想要躲过一劫的慈秘忽而释然地放松了肩膀,她的话语忽而变得温柔了起来,柔柔的,如杏花落入了水里一样,“我们这些出身微末的小卒子,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才能入了楼主的眼,哪里就值得他这般费心呢?明知我等不过是红尘百载转瞬即逝的凡人。楼主寿数久长,本该看淡,却偏要随我等一同栽进这红尘里,何苦来呀?”
宋从心听着慈秘的絮絮叨叨,看见她衣摆上的杏花已经如烟云般消散而去,便也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她说话。
“听楼里的哥哥姐姐们说,咱楼里原也是刀尖舔血、见不得人的地方。后来楼主来了,才将那污糟地改天换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楼里的兄弟姐妹们原本还很惶恐,他们一辈子都只吃这碗饭,要他们学旁地别的也已经学不来了。被打碎脊骨的人要如何学会站着求生呢?难呐。”
“但楼主那样的云上人,竟也走到红尘中来,同我们这些为世人所不耻的蝼蚁一样描眉画黛,以容色为傲。楼主不管俗世的条条道道,他就要用庸俗的金银去造房子,就要依靠美丽的姿容去赚打赏。他着红装,扮娇娘,坦荡而又骄傲地活着。这多让人羡慕啊?”
“……他明亮到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想逆水而上,只为触及那泼洒在水面上的粼粼浮光。”
——却不知浮光之上,天与地之间的距离遥远得更令人绝望。
杏花簌簌而落,划过女子的脸颊,像一场迟来的雨,无声地敲打着细弱的枝干。
慈秘长叹了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心事之后,她的形影已经稀薄得几乎要融进天光:“仙长,谢谢您听我说这些,您听过便罢了。作为报答,我告诉您我所见到的一切吧。”
“外道所谋,恐已有成。然其内部分裂,似有外力插手。”
宋从心本不欲提及慈秘痛苦的往事,但慈秘却请求她将情报转达给明月楼。她曾在生命的尽头中传递过一次情报,但当时情况太过仓促,来不及提及更详尽的细节,只能简明扼要地提及了夏国与咸临之乱,其余更多的却未能传达出去。
慈秘乃明月楼出身的谍报人员,她本是奉命驻扎于大夏关注时事政治变动的成员之一。但在幽州局势生变之时,慈秘与其同僚竟胆大包天地埋伏在外道之中成为了卧底。为了不引起怀疑,慈秘甚至彻底切断了与明月楼的关联渠道,在钢丝上卧薪尝胆了足足三年。
“他们分为两派,一派形若幽灵,无知无觉;另一派却深谙人心,残忍得深不见底。”
“大夏国左丞相盗种一事便是他们布局引导的,左丞相的同僚、好友,乃至是夫人与岳家都是他们的信众。他们编织了天大的谎言推动左丞相古力思偷盗粮种,正因为他们需要这种‘凡人’的棋子,我才能顺利地混入其中。我告知他们我所爱之人乃是修士,可我身为凡人却难以长生,故而欲寻他法步登仙道。他们以秘法验之,并未露馅,因为我确实是如此想的。”
慈秘以真心话去编织了一个无解的“谎话”,最终成功骗过了这些阴狠狡猾的豺狼。
“这场设局,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开始了,左丞相的妻子甚至是被他们一手教养大的。类似这样的‘贵女贵子’不止一个,左丞相也不过是在入京时被其选中罢了。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慈秘口中所说的秘密令人胆寒,“其中一位地位颇高的主事人,信众们称其为‘殿主’。殿主之下还有堂主与香主,那位殿主只来过一次,但不得了,那些堂主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那个男人披着漆黑的斗篷,身量魁梧,体型偏胖,说话时总是显得和蔼可亲。应当是修士,修行内家功法,从很远的地方来。出身尊贵,蔑视蝼蚁,但有教养。不近美色,不贪口腹之欲。指节粗大,音高气朗。但从行事作风来看,他并非掌权者,反而更偏向中层执行计划之人。在其之上,一定还有另一位掌势者。但那人自持身份,从不显露于人前,故而需要代行者。”慈秘一口气说道。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拿到关于敌人管理阶级的情报。
事到如今,也不必纠结其他,宋从心当即询问道:“地底被封锁之事,你可有眉目?”
“有,但不多。”慈秘迟疑了一瞬,似乎拿不准这件情报的准确性,“据说,十数年前,地宫中曾发生过一次暴-动。当时留在地底的信众们不知被何物影响,神智全无,互相厮杀。因为找不到祸因,所以整座地宫都被封锁了。”
“但他们有人猜测,说地宫里的那玩意儿没在里面,而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