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色沉落,天已渐暗,这人笑起来时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却难得添上几分粲然的生气,有种活泛的味道了。
周满见了,也不由一笑。
只是听着城门口那边隐约传来的刀兵之声,她眸底隐约划过一抹幽暗,却将目光投向了泥盘街东面——
那是义庄所在的方向。
街道尽头处每隔十步就立了一名金灯阁的修士,显然已将义庄层层封锁起来,不让任何外人进入。
宋兰真已在此地查看了许久。
金不换跟随在她身旁,以备随时回答她的问题。但大部分时候,宋兰真都只是自己查看,绝少开口询问。
眼见天色暗下来,她将目光从那已经被打烂了半个头的神佛塑像上收回,想得片刻,却又返回了义庄外那染血最多的苇丛间。
雪白的芦花留有明显的烧灼痕迹。
地上除却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外,还有一堆被人狠狠碾碎、踩入泥中的浅绿色碎屑。
宋兰真便弯身拈起一抹来,在指间拨开,若有所思地看着。
早在刚到此地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碎屑。
上等丹药,即便是被碾碎了踩进尘土,也能闻见一点丹香。毫无疑问,这是上次陈长老从神都捎来,让她交给陈寺的那枚“归一丹”。
此丹虽赶不上一命先生独门的“天元丹”,却也有治伤保命之效,乃是世间难求之物……
宋兰真忍不住要去推想:陈寺受伤之后,是否想取出这一枚丹药救命?而又是谁站在他旁边,怀着何等样的心情,将这一枚珍贵的丹药碾碎,一点一点踩进泥中?
丹药并无标记,对方能够踩碎,自然也能将其带走。
可偏偏没有。
心头笼上一层阴影,宋兰真搭着眼帘,忽然问了一句:“金郎君,你当时到得此地,的确是只见到了那女修一人?”
在她查看这些时,金不换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瞧着她,听得此问,便道:“是的,那女修当时立在义庄屋顶,手持弓箭,我辨认出她是夹金谷那日的女修,便上前与她交手。但并不敢说彼时此地,仅有那女修一人,是我只看到她一人。”
宋兰真的眉心便慢慢拧了起来。
她正待要问得更细,却忽然间神情一凝,一下抬头看向城西方向——
隐约竟有刀兵喧哗之声传来!
泥盘街大部分建筑低矮,修士交手往往法宝乱扔,华光满天,即便站在这边义庄,也能一眼瞧见!
一名金灯阁的修士慌忙跑来禀报:“不好了,小姐,城门口少主跟王氏若愚堂那边的人动起手来了!”
宋兰真面色微变:“王氏,怎么会同王氏动手?”
那修士满面茫然,却又从哪里知道原委?
宋兰真当下再顾不得询问金不换,玉指一挥,便有数朵含苞的辛夷之花出现在她脚下,但顷刻间绽放开来,将她身形一拥,竟携着她向那城门处飞去。
金丹期修士方可驾驭法器而行。宋兰真修《十二花神谱》,竟然已至金丹境界,且将排在第八的辛夷花炼作其法器,其实力与天赋,实在殊为可怖。
金不换不由皱了一下眉,才与其他人一道跟上。
此时城门口已经是一片混乱,不少修士已经在交战中负伤,不时能看见鲜血洒落在地,将朱雀大道涂上几抹狰狞的赤红。
作为若愚堂的执事,孔无禄本没准备出手。
下面人打是下面人打,他这样的话事者如果也亲自动手,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只是他没想到,一抬头竟看见对面那位宋氏少主抽了一根紫电鞭,便朝近处一名若愚堂修士甩去。
这紫电鞭可不是一般法器,若落到实处,那修士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孔无禄当即大怒,一剑便朝宋元夜刺去。
他已是金丹后期修士,修为可比宋元夜要厚实许多,此时骤然出手,宋元夜又怎能料到?
眼见得一个大亏就要吃下。
这时斜刺里却忽然一道淡粉的幽光袭来,打在孔无禄剑上,竟绽开一朵芙蓉;随之是一道雪白、一道浅绿、一道深红,霎时间只见得白山茶一朵、绿云菊一支、赤海棠一粒,都在孔无禄剑端绽开虚影!
只那一朵芙蓉时,孔无禄尚且不觉;待得白山茶、绿云菊一落,脸色已然惊变;及至那朵最小的赤海棠看似极轻得落于他剑上时,却已叠了悍然无匹的威势,险些震得他握不住剑,噔噔噔打得他往后退了足足有三步!
孔无禄心中骇然,迅速抬头看去。
但见得一丛花影散去,宋兰真一袭浅碧衣衫,显出身形来,纤长的指间执着绘满花叶的一张帖,姿态虽极尽娴雅,那端丽的面容却已笼了一层寒霜。
宋元夜见着她,不由一怔。
宋兰真却未回头,只盯着孔无禄,淡声问:“宋王两氏虽算不上交好,可也从来秋毫无犯。孔执事怎么忽然向我宋氏动手?”
孔无禄阴沉沉一声冷笑:“那不得问你们宋氏都干了什么好事?”
周遭已打得不可开交。
宋兰真用余光一瞥,只见宋氏这边分明是落在下风,被若愚堂人马压着打,眉头瞬间皱起。
她面上一道冷厉之气划过,便想发作。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小剑故城上空忽然传来了一声略带几分悲戚的啼鸣。夜空里乌沉沉盖满的黑云,瞬间应声散去,露出天际那轮惨白的霜月来。
宋兰真与孔无禄听见,齐齐色变。
二人抬首,便见一只杜鹃鸟从远处飞来,虽然也就人巴掌大小,可两边翅羽竟都是淡淡的金色,从夜色里飞来时,便好似两支金笔划过,留下两道延伸的金线。
也不知是谁先辨认出来,惊叫了一声:“金翅子规!”
其余所有正在动手的修士全都心头一震,瞬间罢了手,面露惧色,退至两旁,不敢再乱动半分。更有知到深浅者,已躬身下拜,作恭迎之态。
一道矮胖的身影从云来街那头来,那一只小小的金翅子规鸟便落在他肩头,一双微红的鸟目向众人看得一眼,却好似有灵性一般。
来者是百宝楼那位白白胖胖的掌柜。
宋兰真却并未看他,只是盯着他肩头那只金翅子规鸟,竟然欠身为礼:“宋氏家臣在此城为人所害,我等只是想查清真凶,绝无冒犯蜀地之意,更未料会惊动望帝陛下,还请信使见谅。”
孔无禄也知道轻重,立刻道:“我若愚堂久在城中从未生事,今日也只为讨还公道,如非对方先动手,也绝不想妄动干戈,还望信使明察。”
然而那只金翅鸟并未搭理他们,只是垂下头,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
反是那位掌柜格外和善地笑了一声:“陛下远居西山已久,向来不理尘间俗世,按理旁人争斗他也管不得。只是小剑故城,虽弹丸方寸之地,却离剑阁很近,乃陛下昔年行走之地……”
宋兰真与孔无禄听到此处,已心头一凛。
那胖掌柜话至此处,却忽然一停,竟将两臂高举,团作大圆,场中一时飞沙走石,无数人站立不稳。
但听得惊叫声不绝于耳,所有人的兵刃,甚至包括宋元夜手中所持紫电鞭,竟然都被这大风卷了,向胖掌柜飞去!
他短短的五指只轻轻向内一压!
“咔嚓嚓”,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过后,那无数件法器兵刃竟都如破铜烂铁一般,被挤压变形,拧成了一柄丈高的巨剑,轰然一声,插到朱雀大道正中!
杀机凛然,睥睨天下!
这一招使来只在顷刻之间,所有人尚来不及反应,手中兵刃便已被夺去,这时见得那无数法器铸成的巨剑,都不由骇得头皮炸麻,但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遍全身!
就连宋氏兄妹与孔无禄都僵住不敢动。
那胖掌柜亮完这一手,面上却仍是好说话模样,仿佛方才是拂去袖上灰尘一样寻常,温温和和笑道:“陛下有令——再动干戈,杀无赦!”
冷月清辉,在那一声啼鸣之后,均匀地洒落在病梅馆前的台阶上。
周满忽然皱眉,抬首向城门方向看去——
刀兵之声顷刻间已消无一绝,仿佛有一股极其强横的气息在朱雀大道上炸开,但也只那短短一瞬,便收了起来,再寻不着半分踪迹。
金翅子规鸟,蜀中修士皆知,那是望帝的信使。
老头儿这么快就出手了吗?
周满实在有些没料到,一想到城中再无热闹可看,顿觉索然无味,不由一叹:“无趣。”
王恕也听见城门口刀兵之声消失,却没有她那样敏锐的感觉,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周满道:“没怎么,反正也跟你没关系。”
她笑一声,径直上了台阶。
两人已经回到了病梅馆,外头的诊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不少鸡蛋、面饼,甚至一些时鲜瓜果。
一青年此时正好拎着一小坛子酒来,见了王恕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却大着胆子,憨厚一笑:“王大夫,白天是我们糊涂,没用脑子,差点把您医馆砸了。咳,这酒您就收下,当咱们赔礼道歉了。您尝不出味儿来也没关系,将来可以给别人喝嘛!”
话说着,也不管王恕是不是喝酒,只把酒坛子往他怀里一塞,生怕他拒绝似的,塞完就走,绝不多留。
王恕顿时一怔。
他垂眸看向怀中这坛酒,又看向诊桌上那些不知是哪家送的东西,静默许久,终于还是慢慢笑了起来。
周满不由道:“看来即便你五感有缺,将来在这条街也能继续行医,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话说着,她便抬步往里走。
只是不知为什么,都这个时辰了,病梅馆里面也没亮一盏灯,更不见孔最、尺泽两个小药童的身影。
周满忽然觉得不对。
脚步落下的同时,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感,便袭上心头。
“小心!”
她反应极快,看都没看周遭一眼,先强行扭转身形,避开了那把几乎擦着她脖颈劈来的长刀,同时一把攥住泥菩萨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往东面药柜那边一甩。
王恕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落在了药柜后面。
馆内西面的阴影中,竟扑出来五条人影!
五个人身形大致等同,皆是黑衣,脸上却戴一层极软的雪白面具,看上去实在阴森又诡谲,让人说不出地不舒服。
周满一掌将那持刀之人逼退,扫得一眼,这五人实力皆在先天境界后期左右,与自己相当,心中不由一凛。
她寒声问:“你们是谁?”
那五人却不说话,十分默契地分作两组,一组三人对付周满,一组两人竟是朝着那药柜后面的王恕去。
周满一看,眉头瞬间紧皱,一时也实在分不清这伙人究竟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王恕来的。
可王恕是个连剑一一剑都挡不住的病秧子却是事实——
要放任那两人过去,只怕立时就要血溅当场。
她顿时没忍住骂了一声:“晦气!”
敌人来路不明,即便身负《羿神诀》也不敢轻易使出,周满一转腕,竟只能取出自己为应对参剑堂剑试而去青霜堂要的那柄铁剑,拿在手里,先一剑荡出,将那冲向王恕的二人拦了,然后迅速回身平削反制袭向自己的三人——
竟是要以一己之力阻挡五名刺客!
这五人显然也没料到,尤其是冲向王恕那二人,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险些受伤。
一人冷声问:“怎么杀?”
另一人阴恻恻回答:“先杀这女的。”
话音落竟是半点也不迟疑,这五人彼此间熟悉至极,直接结成一个战阵,齐向周满逼来。
周满瞬间陷入苦战。
她实力本就没有高出这些人多少,对方人数还多,她又碍于不知他们底细不敢以弓箭对敌,如何能够抵挡?
王恕在药柜后面看着,但见这五人步步紧逼,而周满却是险象环生。
纵然她剑法精妙,可青霜堂给的铁剑只是一柄凡剑,如何能与这五人手中各有千秋的法器相比?
没过得几招,剑刃便已卷起。
他越看心跳越快,情知必须为周满寻一件趁手法器,方能使她脱险,于是放眼向这医馆中一扫,目光便定在了不远处那只梅瓶之上。
仅有尺高的梅瓶,上着天青的釉色,里头只插着那枝已经开了许久的病梅。
王恕还记得,那是一个早晨。
夜里下了雪,晨起时却闻见一阵暗香,于是将窗户推开,便见枝头香雪已绽。
师父十分高兴,说:“谁说病梅不能开?你看这枝头花,必是为你连年照料的诚心所感,为你开绽。病树前头,万木皆春呀。”
那一个残冬,他本已病得昏沉。
这病梅一开,却使人心中得了一丝慰藉,一丝希望,于是竟就这般强行咬牙扛了过来。
而这枝梅,至今不曾凋零。
“为诚心所感……”
王恕心中念了一声,眸底却一片复杂,想起了一命先生那天看着他时那其实并没有隐藏得很好的眼神,不由自嘲地笑上一声。
不过几树普通的病梅,又非灵种,怎会为什么诚心所感呢?
只是这节骨眼上,已容不得再多想。
他一咬牙,趁着那五人被周满拖住,竟快步奔至那梅瓶前面,将瓶中那枝梅抽出,高声唤道:“周满,接剑!”
周满面带狠色,一剑与对方长刀撞上,铁剑剑刃上顿时又多一道豁口。听得王恕声音,她回过头去,可却未见刀剑,只见一枝梅花朝自己扔来。
她下意识接在手中,刚要皱眉问他剑在何处,那枯瘦嶙峋的梅枝之上,竟忽然有一股极强的生气传递到掌心。
纵然雪欺霜摧,也要盛放!
只在这梅枝入手的刹那,周满心头一颤,不由为之战栗:“好剑!”
身后那五人见她空门大露,立时抓住机会抢攻上来。
周满心中微热,弃了铁剑,只执着那梅枝如剑一般,返身横扫——
霎时间,好似摇落一庭香雪!
枯枝瘦梅,极韧极劲,竟荡起一阵剑风,威力沛然,顷刻将那五人荡退,而梅枝丝毫无损!
同时身后传来泥菩萨语速飞快的声音:“他们修的是五鬼搬运之术,你步法退二进三可破其阵!”
周满不由笑起来,只道一声:“好。”
利器已然在手,打起来又岂能有惧?
那五人再度攻上来,她果然以退二进三的步法应对,折梅在手,腕转如花。疾时如暴雨连绵,杀意凛然;缓时又好似瑶台落雪,深静悠长。
王恕还在后面时不时来一句:“那是灵蛇门七寸拳,罩门在面中。”
周满便挥枝直打对方面中,对方瞬间七孔流血倒在地上。
王恕又道:“他左手有暗器,小心!”
周满轻轻一侧头,便见一枚淬毒的铁钉从眼前飞过,她弹指便击得此钉倒飞回去,楔入一名黑衣人胸前,立时又倒一个。
不过短短片刻,优劣之势已然逆转!
那仅剩的三名刺客终于反应过来了,先前下令先杀周满的那人咬牙一声狠骂:“操他奶奶,把后面这个剁了!”
可这时要再杀王恕,又谈何容易?
周满便仿如一座高山,挡在他们面前,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
只不过这三人死了两个同伴,乃是哀兵,此时出手已极其狠辣,简直如不要命一般。
周满固然将他们挡得滴水不漏,但自己也险象环生。
到这份儿上,王恕即便能看出他们所用功法,知道该如何破解,可言语指点的速度已无法跟上情势变化。
眼见周满再次被压制,他不免心惊肉跳,全副心神都在战局之上,却是半点也没留意,一道幽蓝的暗光顺着墙边阴影,已悄然向他爬来。
周满一抖梅枝,几朵花影顿时飞出,遮住对手视线。
于是趁势一剑,从这险之又险的间隙中挥出!
看似柔软的梅瓣被她灵气裹着,变得锋锐至极,如一道白电般从那人脖颈上划过。
然而此人身影忽如一道轻烟般消散!
“傀儡术!”
这一刹,周满面色大变,立刻转头,便看见那道幽蓝的暗光已化身为先前那黑衣此刻,手中高举了一柄桃木细锥,刺向王恕。
“泥菩萨!”
只是她这距离,又被其余二人拖住,怎能回身施救?
王恕这时才意识到危险临近,袖中一物瞬间滚烫,可此锥之上仿佛镌刻阵法,浓烈的气机将他锁住,手指竟无法再动弹半分。
眼前突兀一暗,那柄桃木细锥已刺进他腹部!
周满只觉这桃木细锥过于眼熟,心中大惊,鼓荡体内灵气便强行拂开枝条,将面前两名刺客挡开,欲要回身来救。
然而竟有人比她更快——
药柜前的虚空泛起涟漪,隐隐扭曲了一下,再看时一名头发花白的灰衣老者已经一掌击毙那持锥刺客,只将王恕一把扶住,叫了一声:“徒儿!”
那仅剩的两名刺客,眼见又杀出一人来,顿时不再纠缠周满,反而舍命一般,扑上前去便要向王恕补刀。
老者大怒:“找死!”
他袖袍一挥,直接拂出。
“呼啦”一阵风起,好似有一股淡淡的紫烟从袖中飘出。那两名刺客才一沾到此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化作两滩骨水,落到地上!
周满不由暗骇。
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疾步朝药柜这边走:“泥菩萨!”
那老人家出手已不算晚,可桃木细锥足足九寸长,已有小半没入王恕腹部。
一层黑气顺着木锥爬行,覆上他苍白的面颊。
他痛得蜷缩住身体,一口鲜血喷出,再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眼中发黑,便朝前面一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