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一双双注视着周满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你怕不是在骗鬼”几个大字。
尤其是金不换。
他就坐在周满边上,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在她松开剑的瞬间,指缝里那隐约闪烁的墨绿暗光也熄灭消失。
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周满那张苦慈竹弓。
她岂止是想动剑那么简单?
不过就是来聚一聚、吃点肉、喝点酒,她到底以为他们想干嘛?
金不换眼皮都跳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能从这女修手下逃得一条命,简直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大运!
周满这个人——
危险。非常、非常、非常危险!
王恕坐在另一边,倒是没注意到更多的细节。打从来到这里,他就隐约觉得气氛不太对,直到此刻听见霍追来请周满放水,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学剑的事。
不过周满的反应,倒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
余秀英已经惊呆了:“你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周满前世刀口上舔血,习惯不好改:“师姐,误会,当真是误会,我这个人……惯来比较谨慎。”
霍追盯着那剑:“只是比较谨慎?”
周满继续保持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没想到你们是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来找我。学剑放水的话……”
众人都看向她:“你愿意答应?”
周满道:“答应当然是能答应,只不过……”
她好像想起什么,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有为难之处。
众人尚在等待她下文,唯独李谱眼珠子骨碌一转,几乎立刻从兜里掏出一瓶丹药:“周师姐,我明白!你学剑厉害是理所应当,我们跟不上是我们不行,师姐毫无理亏之处,断断没有白白让你为我们放水的道理!没有付出,岂能收获?这是我南诏国王宫御用的疗伤圣药息神丹,还请师姐笑纳!”
周满:……?
其他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才有人反应过来,大骂:“李谱,你这个人能不能有点骨气?”
周满刚想点头。
岂料那人话锋一转,竟自怀中摸出一张朱砂画成的符箓,捧到她面前:“息神丹算什么?我们夷州的‘定光符’才是天下闻名!周师妹,还是我这个好,你看看。”
“……”
周满忽然沉默。
参剑堂里大多都是人精,又都是身家颇厚的,但凡有人开了头,后面就停不下来了,纷纷将自己的家底往外掏。
有送聚灵阵法的,有送护身玉佩的,有送炼器材料的……
没一会儿,她面前就堆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玩意儿,连金不换都看直了眼。
周满忍不住想:我真的很像恶霸吗?
大家“上贡”完,都在观察她表情,生怕她说出个“不”字来。
周满望望他们,终于还是没忍住:“我不是要这些东西……”
所有人心里一沉,凉了半截。
周满道:“我只是在想,练剑最忌讳松懈,给别人放水,也等同于给自己放水,达不到练剑的真正目的……”
余秀英顿时放下心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担心什么呢!这算什么问题!”
霍追也长舒一口气:“不就是练剑吗?我们找几个倒霉鬼……啊不,找几个好手来,私底下陪你练剑不就好了吗?”
周满一怔。
霍追却是立刻往人丛中扫了一眼,很快便抓出一个人来:“这个!这个怎么样?剑宗前辈半个传人,修为不错,剑道天赋也有,我看由他来挨师妹的打……咳,来陪师妹练剑,最合适不过!”
周光张大了嘴巴,完全没反应过来。
周满不由看向他:“你……”
余秀英立马道:“周光,你小子前阵子不还说没抽到周师妹,不高兴吗?”
周光顿时有些难为情。
这些天来,他的确都在记挂此事。参剑堂排对战是抽签决定的,他运气不好,每天都抽不到周满,因此一直没有交上手,郁闷了好久。
可谁想到余秀英竟然当着周满的面说了出来……
他耳根都红了一片。
周满望着他,若有所思:“是我忘了,早些时候曾说过要同你切磋来着。”
霍追道:“问题这不就解决了吗?周光,你行的吧?”
周光目光瞬间坚定,灼灼望向周满:“愿陪师姐练剑!”
这分明是个“剑痴”。
周满笑了起来:“那便没问题了。”
参剑堂里大家的水平其实参差不齐,也不是和每个人交战都有价值,若以对战时一定程度的放水,换周光这么一个在剑道上有所造诣的陪练对手,甚至还算她赚到了。
周满一想,便将面前那一堆东西都推了出去,只道:“这些就不用了。原本就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倒没太体谅到大家的处境,没道理还要大家破费。”
众人都是一惊。
李谱第一个不答应:“别,别,师姐千万别!分明是我们扶不上墙,请你放水已经是我们厚颜,你要连这点东西都不收,那我们也太无耻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竟是按头要周满收下。
他们的理由也着实充分——
“参剑堂学剑这事儿,本来没有这么离谱,和周师妹也没关系的。周师妹难道不从一开始就是剑首?那会儿谁觉得不对了吗?是从谁开始的?是从宋兰真开始的啊!”
“对,她第一个退课的!然后才是宋元夜,陆仰尘,还有妙欢喜……”
“他们都没来吧?”
“废话,他们没来我们才好编排他们啊!谁没来咱们编排谁!”
“哈哈哈,那常师兄也没来!”
“嗐,他们杜草堂的,真就成天板着一张脸,苦大仇深!常师兄也退课了吧?甭管了,把锅分他一口,搞成现在这样,一定有他一份儿!”
“对,对,一定有他,分他一锅!”
……
松柏林间,顿时充满了放肆的欢声笑语,凡是今晚没来的,全都惨遭安排,各分到一口沉重的大锅。至于来了的,那就是“大家都是被逼无奈,退课并非我等本意”,简直称得上推心置腹,彼此还感同身受,交情全化进一杯酒里。
周满叹为观止。
连金不换听了,都生出几分怀疑:“以后他们要还在这里聚,而我们不来……”
王恕忍俊不禁:“那以后做饭不愁锅少了。”
金不换顿时大摇其头,然后才劝周满:“这些东西你还是收了吧,放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应得的。”
周满静默半晌,终于还是把面前这堆东西都收了。
这会儿众人已经开始讨论起大家以后要不要时常来这边聚会的事了。
霍追道:“我觉得我们这个团伙……啊不,我们这些伙伴,都很投缘啊,稷下学宫有争鸣社,岳麓书院有船山社,咱们不得有个什么名号吗?”
李谱举手飞快:“此地松柏常青,我看可以叫‘老松社’!”
唐慕白想想说:“我们一路到这儿,已经是蜀山之南,叫‘南山社’也未尝不可。”
余秀英白眼:“一点气势都没有!我们可是剑门学宫的,当然该叫‘万剑社’!”
周光迟疑:“余师姐,‘万剑社’会不会太直白了一点……”
霍追也道:“是啊,你这个人究竟有没有修养?太俗了!我看‘南山社’就不错。”
也有人道:“我觉得‘老松社’更有意思……”
众人竟然七嘴八舌争执起来。
周满望着这些人,只有一种进了鸡鸭鹅圈的感觉,脑瓜子嗡嗡一片,没忍住轻叹一声:“难道不该叫‘分锅社’吗?”
场中忽然一静。
大家伙儿都是修士,再吵闹的环境,也能听见这一声,顿时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她。
周满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可没想到,旁边李谱眼中忽然放出一片异彩,竟一拍手道:“妙啊!师姐这名起得妙啊!”
周满一愣:“妙?”
李谱站了起来,激动不已:“锅者,鼎也!分锅即是分鼎!古有诸侯逐鹿天下,列鼎而食;今有我等松林长聚,分锅吃肉!此名乍听大俗,实则大雅,有大气象!”
周满:“……”
更离谱的是,霍追听后,竟道:“你这么一解释,好像的确不错。周师妹乃我们参剑堂剑首,她既赐名,我觉得‘分锅社’极好!”
周满瞬间一脑门官司。
众人当即表示赞同,一拍脑袋定了下来:“那我们就叫‘分锅社’吧!”
周满欲言又止:“你们……”
可以这么随便的吗?
然而无人搭理她。
金不换幽幽叹一口气:“剑门学宫三百年美名,怕就要折在‘分锅社’这三个字上了。周满,你说你,造多大孽啊?”
泥菩萨已在一旁掩唇忍笑。
而其余人已经开始讨论起“分锅社”的社规,第一条就是:“谁要不在,我们就把锅分给谁。”
周满一听,人都麻了。
李谱甚至从自己的须弥戒里取出了一口锅,当即架在了火上,竟道:“分锅社,怎么能没有锅呢?这口百味锅可算派上用场了。只要我们把食材扔进去,此锅便可自动烹饪。我从南诏国带了点蘑菇来,还新鲜着呢,来来来,煮进锅里,一会儿大家一块儿喝蘑菇汤。”
他真的倒了一锅山泉水进去,又拿出些五颜六色的蘑菇来,投进锅中。
周满已经不想再看一眼,更不想多说半句。
只有那蘑菇汤煮好了端上来时,鲜香美味,的确不错。
所有人都分到一碗。
周光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道:“竟比我们瀛洲的鱼汤都鲜!”
众所周知,瀛洲在海上,乃是一座大岛,周围环绕着无数的小岛,百姓皆以捕鱼为生,论鱼汤自是一绝。
李谱心里十分得意,但竟也保持了十分的谦逊:“也不能说就比你们那边的鱼汤鲜了,无非是山鲜和海鲜的区别。你以前都在瀛洲,不知道我们南诏国的蘑菇也是一绝,以后多出去走走便是。”
周光竟认真点头:“我既西来,自当走遍神州,方不负剑宗前辈传承。”
周满鱼汤刚喝一半,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追却是眼皮一跳:“你一说‘西来’两个字,真是吓我一跳。”
余秀英奇怪:“怎么就吓着你了?”
霍追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你们不知道?”
众人都有些迷茫。
霍追便道:“最近修界都传遍了。白衣卿相,天人张仪,自瀛洲而来,一路向西,已经接连夺取了瀛洲、齐州、东夷三州的剑印。原本三州君侯丢了剑印,不敢声张。可此人前段时间到了中州神都,下帖约战不夜侯陆尝,要取中州剑印,陆君侯察觉不对,使人探问瀛、齐、夷三州,这才知晓原来三州剑印已失,皆落到此人之手。现在剑印尚在的仅有中州、凉州、蜀州,三州执掌剑印的势力现在都风声鹤唳,生怕什么时候就夺到自己头上来了,你们竟一点也没听说?”
众人听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李谱道:“三州剑印已失?这人是想干嘛?聚齐剑印,合六为一,重新一统天下?”
余秀英道:“怎么从未听过?修界以前有这一号人吗……”
周满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竟因这一个名字,瞬间被拉回了前世玉皇顶封禅那一晚。
张仪分开琼枝,踏月而来,当真天人之姿。
那六州剑印放出来盘作大圆时,更是威势惊人,几乎覆盖整座玉皇顶……
天下之师,人们都这样称呼他。
可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探出他实力有多高。
人们能知道的,不过是这位白衣修士初次现身在瀛洲,随后便一路西进,每到一州,便取一州剑印,却未杀一人,最终走遍六州,集齐了六州剑印。
就在所有人以为剑印已失,大乱将至时,此人却忽然向天下宣布——
他将择一明主辅佐。
而这位明主,便是神都王氏那位公子,王杀。
周满有些没想到:原来上一世,张仪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众人各有猜测议论,她却已出了神,一句都没再听进去。
王恕则微微皱了眉:“剑印乃是武皇当年分封各州时所铸,关系到六州气运,这位张仪先生若要取六州剑印,目的恐怕不纯。”
金不换忍不住摇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杞人忧天的,不才打到中州吗?听说不夜侯陆尝已是渡劫后期的修为,他要打不过,那这天底下只怕也没谁能挡住此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来来,喝酒先!拿着。”
他为这两人满上酒,一人递了一杯。
周满笑一声,接了过来。
王恕看着塞到自己手上的酒杯,却忽然一怔:“我酒量……”
金不换立刻道:“这可是我们‘分锅社’成立的大好日子,你作为‘分锅社’的一员,不该喝一杯吗?”
话说着,他悄悄拿胳膊捅了一下周满。
周满顿时心领神会:“是啊,来都来了,喝一点吧。酒量若是不好,你喝一口也行。要真醉了,我跟金不换抬你回去便是。”
两人都举起酒杯来看着他。
这一时,王恕忽然生出一种被两头狡诈狐狸盯着的感觉,他想了想,竟从袖中取出一丸浅绿色的丹药先行服下,然后才举杯与二人一碰,道:“不必麻烦,我先服一丸解酒药,不会醉的。”
金不换:“……”
周满:“……”
泥菩萨自己仰头喝了小半杯,放下手来,就见他二人呆滞地盯着自己,不由问:“怎么了?你们也要解酒药吗?”
金不换气得话都不会讲了:“你,你这个人……”
他一下站了起来,准备好好批判批判这种提前吃解酒药的行为,可没想,站起来的瞬间,身形竟晃了一晃。
周满瞥见,有些惊讶:“你喝醉了?”
她记得他也没喝几杯啊,怎么就站不稳了?
金不换眼前一下模糊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奇怪,怎么有这么多小人儿在跳舞,泥菩萨,你怎么把小人儿画到这儿来了,还比剑呢……”
王恕茫然:“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一股眩晕之意袭了上来。他手里那还盛着半盏酒的酒杯,“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周满一惊:“泥菩萨?”
她刚伸手将人扶住,忽然间眼前一花,竟真的看见了一堆小人儿凑在眼前跳舞,只跳得两圈,便让她晕乎起来。连不远处的篝火,都好似变了形状……
“我怎么有点晕?”
“我也好像不太对劲……”
“霍追,你脑袋怎么长得跟树一样?”
……
李谱刚为大家分完蘑菇汤,现在才蹲在那口百味锅旁,准备给自己盛上一碗,听见这些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人都陆续倒了,先是一阵迷惑,接着往锅中一看,不由一声大叫:“糟了!”
金不换已经一头栽倒在地。
周满坐不稳了,艰难问:“谁,谁要害我……”
王恕看见地上那只剩下半碗的蘑菇汤,在失去意识前,只模糊念了一句:“南诏国的蘑菇……”
然而周满来不及听懂,也咕咚栽了下去。
至此,刚成立不到半个时辰的“分锅社”,几乎被全员放倒在地,只剩下一个李谱拿着汤勺,站在锅边,一脸慌张,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参剑堂前,剑夫子不敢相信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只问:“其他那么多人呢?”
堂前只立着陆仰尘、宋兰真、宋元夜、妙欢喜、常济五人。
闻得剑夫子此问,他们也十分茫然,下意识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剑夫子一下就想起了近日来其他夫子的遭遇,顿时大怒:“好啊,这帮王八犊子,连我的课都敢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