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色的锦盒,乍看寻常,不太起眼。然而那盒盖上一圈隐现的深紫符文,分明是一道极其厉害的禁制。
而这种禁制,向来只封存某种极其危险之物!
屋内三人皆非全无见识的庸才,一见这锦盒都不由心头一跳,连气息都仿佛受到了这一道禁制的牵引,为之一滞!
孔无禄更是觉得王恕之言耳熟,下意识便看向了桌上另一只更大的、已经被他手快关起来的木盒:送礼,也是送礼,还要趁大宴?
神都近来哪里还有别的大宴?
洛京花会日前已经结束,最近的无非是王氏大公子王诰的生辰大宴!
想到这里,他眼皮都跟着颤了颤。
然而韦玄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孔无禄能想到的,他岂能想不到?只是竟不放在心上。
天知道他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
视线从那青色锦盒,移回王恕清癯的身影,韦玄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已然微红,只强按激动,向他躬身:“凡少主吩咐,我等自当肝脑涂地!”
王恕不由沉默。
将近一十年,他一直回避着与王氏有关的一切,只随一命先生天南地北地游医,从不接受来自王氏的任何帮助;方才唤一声“韦伯伯”而非“韦长老”,也是不愿动用自己那所谓的身份,牵扯进局中。
然而今日既来,又怎能再避免?
在韦玄心中,他从来只有一个身份。
王恕终究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只道:“有劳了。”
韦玄便问:“公子要动王诰,可是因为上次刺杀之事已经查清?那桃木细锥……”
王恕道:“非为上次之事。”
韦玄顿时一怔,刚要开口问“那是为了何事”,眼角余光便忽然一错,看见了桌案正中那只更大的、隐隐散出几分血腥气的木盒,心头陡然大震,好像想到了什么。
王恕似乎不愿言明:“总而,他之所为,我不喜欢。”
然而韦玄不敢不问:“是,是因为学宫投毒之事,为了……周满吗?”
那“周满”一字,从他口中出来时,竟带着几分隐晦的艰涩。
周满是什么身份,为何能进入学宫,韦玄自然是一清一楚;可这一切,王恕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身负剑骨之人。
以往近一十年他都与王氏划清界限,如若此次破例前来,是为了周满……
韦玄一阵发冷,目光落在王恕那略显苍白的脸孔上,只见他闻言后抬眸看他一眼,竟似无反驳之意,一颗心便幽幽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王恕却看出他神色似乎有异。
其实自打周满挤占王诰的名额进学宫,他便有听闻,暗中不是没有过疑惑,只是他向来规避王氏,自不可能主动问询;然而上回春风堂投毒之事,是韦玄在背后一力支撑;眼下提及周满,又是如此反应……
王恕终于没忍住:“韦伯伯待周满,似乎格外重视?”
——她身负剑骨,所系乃是你性命,怎能不格外重视?
然而这话,韦玄只能在心中诉说,却万万不能告诉王恕,口中便道:“她并非只是我等要培养的普通客卿。少主该知道,圣主神女仙去后,只为您留下一十四节使,其中修为最低者都是元婴。但数年前白帝城围剿邪修时有两使不幸陨落身故。周满于修炼一途颇有天赋,老朽是想她添补其一的缺出……”
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培养“一十四节使”,比培养一般客卿更用心、更重视,自然是应有之义。
而且……
韦玄续道:“原本我等对她倒并不是格外重视,只是见她进了学宫,颇与公子交好,公子待她也格外不同,所以——”
话到这里,便适时地收住了。
然而王恕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一时不由怔住:他对周满,有格外不同吗?
韦玄说完这番话后暗中观察,见他竟然出神,心中越发沉重,只问:“以后要不管她吗?”
王恕下意识道:“不必。”
说完了,才回过神,又一阵沉默后,他轻搭眼帘,补上一句:“王氏之事我不插手,韦伯伯自行处置便可。”
韦玄道一声:“是。”
王恕于是不再多言,向三人颔首一礼,便折转身出门,取过先前靠在檐下的油伞,告辞离去。
韦玄等人躬身,目送他走远。
直到人影看不见了,韦玄才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先是一阵喜,为王恕竟愿主动来找他们,尽管还不愿插手王氏之事,可有一就会有一,循序渐进,倒也不急在一时;然而紧接着,便涌上来一股忧,剑骨之事,他原本就十分反感,如今又待周满如此不同,若知他们所为,怎肯答应换骨呢?
孔无禄一理中间关系,也生出几分忐忑,只是回头看向桌上那一大一小俩盒子,更觉棘手:“韦长老,公子既有贺礼,那周满的这一份……还送吗?”
韦玄回神,道:“送,当然要送,而且要大送!”
空无便道:“那属下去一趟神都?”
韦玄竟摇头:“不必你去。王诰生辰大宴乃是后日,商陆,你亲自去一趟,点上十一名节使,务必将这两份贺礼送到神都!”
点十一名节使!
孔无禄头皮不由为之一麻。
商陆也不由悚然,但随即便精神大震,立刻道:“是!”
王恕既亲至若愚堂一趟,便不担心这一份“贺礼”送不到王诰面前,只是撑着伞顺长街走远后,听着大雨繁骤地敲打在伞面,他心中到底生出了几分无着无落的空茫,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
有关王氏的一切,便像这一场大雨——
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他垂着头,慢慢往前走着,本准备直接回病梅馆。
可没料,才进泥盘街不远,竟听见两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夹在嘈杂的雨声中,从前面的巷口传来。
周满一面走,一面抱怨:“你不说泥盘街是你地盘,怎么现在连个合适的地方都找不到?”
金不换替她撑着伞,不由咬牙:“周满,做人不能这么得寸进尺!大晚上要喝酒,本来就不好找地方,何况遇到这破雨天?”
先前两人在街口遇到,他自是叫了周满上车。
岂料她上得车来,往路边看了一会儿,竟问:“这泥盘街有什么喝酒的好去处没有?”
彼时,他才闻见她身上一股淡淡血气。
金不换没问她为何想喝酒,只静看她片刻,便从车上下来,叫余善先将车驾走,自己则陪周满在这泥盘街上寻觅喝酒的好去处。
但今日实不凑巧,好几家都已打烊。
金不换无法,只能带她来到这条破破烂烂的巷子口。
周满停步看得一眼,怀疑道:“这里面能有卖酒的?”
金不换听了不免来气:“爱信不信。”
周满刚想打趣他,可一侧转头,忽地讶然:“泥菩萨?”
金不换一怔,顺她视线一转,果然看见这连天的大雨里,泥菩萨撑着伞,也正用一种意外的眼神望着他们。
周满顿时扬眉,笑起来:“这大晚上,病秧子菩萨也在外面晃?”
雨帘里,一切都该模糊。
然而她的声音却偏偏清晰极了。
王恕忽然想起先前韦玄那句“格外不同”,也不知是否周遭雨声太杂,心绪似乎跟着乱了几分。
他问:“你们要去喝酒?”
金不换道:“可别冤枉我,是她想喝,我只是舍命陪君子,帮她找找地方罢了。”
王恕看一眼周满,竟道:“我一道吧。”
周满不由一怔。
金不换也诧异了片刻,跟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你也想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恕没有回答,只是向他们走过来。
他酒量一向极浅,且自己也克制,轻易不会饮酒。便是上回分锅社,他们一肚子坏水想给他灌醉,这人都不上当,先服了一丸解酒药再喝酒,让他们如意算盘落空。
如今竟主动要喝?
周满与金不换对望一眼,都有几分疑惑,但看他神情沉默,明显心中有事,倒不好多问。
三人本就相熟,没什么好说的,相携便向这巷中去。
雨夜本就阴沉,进得这深巷更是一片漆黑,走了大约有半刻,才见远处似乎透出一抹昏黄的光亮。
周满竟闻见了一点清透的酒香,纵是大雨也未能将其淋散。
又朝那光亮处走一会儿,还真看见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甚至说不上酒肆,顶多算一间沽酒的小店。
破瓦檐下面一豆灯火,店中仅有小桌一三,一名穿着布衣的小童扎着小辫,正对着墙边几只一尺多高的大酒坛嘀嘀咕咕。
金不换收伞进来,拉了最靠近门边的那张小桌坐下,向那小童道:“招福儿,你爹呢?”
那小童一脸生气:“醉得只差死了!”
金不换便笑起来,直接扔过去一枚灵石,道:“那你打酒来吧,配几碟小菜,赶紧的。”
那小童一接灵石,抬头一看,才发现金不换今天竟不是一个人来,那女人他不认得,但见了边上的王恕却是惊讶:“王大夫也来喝酒!”
金不换踹他一脚不耐烦:“别废话,赶紧去。”
那小童眉开眼笑:“王大夫救过我爹命,那我得打最好的酒,你们等着。”
王恕没言语,也收伞放在门外,走了进来。
这时周满已坐在金不换左边。
他想了想,却没顺势坐在周满左边,而是在金不换右边坐下,与周满刚好面对着面。
那小童手脚十分麻利,过不一会儿打了酒来,还端了座炉子,帮他们把酒温上,摆了几碟小菜,甚至有一盘花生米。
周满见了,便笑金不换:“看来你是这儿的常客了。”
金不换斜她一眼:“还敢说我找不到喝酒的地方?”
周满小声:“这种犄角旮旯你都知道……”
金不换把酒倒上,自己先来了半杯,不免得意:“我都说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就没有我不识得的路、不认得的人。这地方不是熟人,我还不带他们来呢。”
周满道:“那看来我们还得敬你一杯?”
话说着,她往对面看一眼:“菩萨?”
王恕也笑:“该敬一杯。”
两人便端起酒杯来,还真跟金不换碰了一下,金不换可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跟他们一道喝了。
这陋街深巷的酒,竟有一点杏花味道,酒味极醇。
周满不由讶异:“这酒喝着像容易上头的酒。”
她说着,抬眼一看,对面泥菩萨不知沾了几滴,酒盏才刚刚放下,脸颊边便已一片薄红。
金不换看见已经忍不住在笑:“就你这酒量还喝酒?我早说过,打从见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不是能喝的料。”
王恕静静看他,没应声。
周满好奇:“第一次见面?”
金不换便抓了一把花生米,道:“是他跟一命先生刚来泥盘街的时候,就在街口。我们街上有个厉害叫花子,叫老陶,会吹埙,当时就坐在街边上吹。我就看这人杵在那儿没动,听了半天……”
周满听着,忽地怔住。
金不换说完,自己也想了起来,潋滟的眉眼搭下,良久才道:“不过老陶现在也不在了。”
那只黑色的陶埙,就挂在泥菩萨腰际。
周满向对面看去。
王恕也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将那只陶埙解下,只问金不换:“听吗?”
金不换便道:“他教了你?”
王恕没回答,只捧了那陶埙凑到唇畔,呜呜的埙声,便流泻而出。
深巷无人,大雨瓢泼。
埙声清远悠长,传进那喧响的雨声里,调音渐低,留在人心间的只有淡淡的哀愁。
周满于是想起了那夜在义庄外初听此曲时的心绪。
曲终后,足足静得一阵,王恕才慢慢道:“他教会我曲子,可我却没能救回他。”
金不换却看得很开:“世上总有一种病是你治不好的。”
王恕看向他。
金不换便道:“穷。世上唯有穷病最难治,救得了一时,也难救一世。”
王恕听后,竟然摇头。
金不换道:“不是?那还有别的绝症不成?”
王恕将那陶埙放下,只轻声道:“是命。”
金不换皱了眉,一时无言。
但他转眸瞧见周满,见她从方才开始便怔怔出神,不由笑一声,端着酒盏轻轻一敲桌面,叫她:“周满,你说呢?”
周满回神,看他们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心。”
“心?”
两人皆是一怔,好像不太能明白。
周满自己喝了一盏酒,淡淡道:“我随口胡诌罢了。”
金不换琢磨半天:“穷,命,心,这不都是一回事吗?”
王恕若有所思:“能算一回事吗?”
周满却不想与这两个笨人分辨,只道:“管它是不是一回事呢,喝吧!”
人喝酒,为的就不是清醒,而是糊涂。
越糊涂,越舒服。
谁要在喝酒的时候还瞎琢磨,纯属脑袋有毛病,周满最烦这种。
金不换听出她不乐意来,便笑一声,拎了酒壶,为她斟上酒,也不瞎聊别的了。
三个人只听着外头屋檐下的雨声,慢慢喝着。
毫无疑问,最先倒的是泥菩萨。
喝到将近四更天,周满也差不多倒了。
末了只剩一个金不换,还稳稳当当坐在中间,往两边一看:只见左边趴着的周满,两眼已闭,神情平和;右边的泥菩萨却是搭着眼帘,眉头微微蹙着。
这两人今夜都要喝酒,可喝的实不是一种酒。
金不换心中一哂,只叹:“可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我。”
他摇了摇头,把最后一口酒喝了,站起身来,一手扶起一个。
左手去扶泥菩萨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右手去扶周满时,一搭上她腰际,却不由一僵。
素日里,周满都是一身玄衣,姿态挺拔。
金不换知道她是参剑堂的剑首,是杀陈寺、劫宋氏的煞星,是与自己合作投契的伙伴,却唯独忽略了……
周满是一名女修。
手掌所触处,毕竟是纤细柔软的。
他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好似怕冒犯了她一般,下意识将手移开了,改为扶她胳膊。
幸而周满尚未烂醉,还有一一分清醒。
她由他扶着,将一手搭上他肩膀,摇摇晃晃站起身,随他歪歪斜斜走到门边,却忽然看见外面已渐停歇的雨,立住不动了。
金不换见了,一时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轻声唤:“周满?”
周满回眸望他,眼底渺如烟尘,好似在梦中:“那时我该见你的,如此现在便不必想,你到底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金不换没懂:“什么?”
周满便笑起来,慢慢道:“没事,我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