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道:“认识是认识,不过……”
眼前这小破孩儿,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小剑故城,一身衣裳刮破了几条口子,脸上也搞得跟逃难似的,瞧着有点狼狈。
她打量片刻,便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成方斋却是终于反应过来,面红耳赤。
即便年纪小,那也是个要面子的男子汉,怎么能被人这么随随便便单手拎起来?
他蹬着腿低声叫:“你先把我放下来!”
周满“哦”一声,这才想起,把人放了下来,只道:“这小孩儿我认识的,难道是犯了什么事,竟引得几位在这边大打出手?”
金不换也看向常济:“常师兄?”
常济便简单讲了一下来龙去脉。
原来近日正是蜀州四大宗门对外招收弟子的时候,四家都在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搭了台,各自准备好场子,免费为有意报名者测试根骨,若是合格便收入自家宗门。
峨眉派要女弟子,青城派要男弟子;散花楼要能学剑的,杜草堂要会写字念诗的,四家宗门之间的冲突原本不大——
但前提是没遇到真正的好苗子。
偏偏今天就出了这么—例。
成方斋初到小剑故城,对修界完全两眼一抹黑,只听人说杜草堂在招收新弟子,但不知到底在哪边,见峨眉派在最边上,便走过去询问。
因他只是个小孩儿,峨眉派这边原本没在意。
可谁想到,当他靠近桌上用来为人测试天赋的骨玉时,原本白色的骨玉竟骤然放出紫光,颤动起来!
四大宗门的桌案可没隔太远。
这光一放,不仅峨眉派的人看见了,青城派、杜草堂、散花楼三家也看见了。
余秀英当时就在旁边,想也不想便一把将这小孩儿揪在手里,警告其他人别和峨眉派抢人。
可成方斋一听,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自己要去的是杜草堂。
这下常济岂能忍耐?
测灵骨玉能测的天赋一共三等,能放紫光证明此子已是上上等天赋,人家要来杜草堂,可余秀英竟然半路截胡。
几个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余秀英抓起那小孩儿便跑,进了苏慕楼,终于被常济堵住。只是常济想要把人带走,也没那么容易,别说是峨眉派,就是散花楼和青城派都在旁边虎视眈眈。
听到这里,周满已是嘴角一抽:“就这?”
众人都没明白她怎么是这反应。
余秀英大声嚷嚷:“什么叫‘就这’?天下凡人千千万,有资质迈入修途的已百中无一,何况这种资质上乘的凤毛麟角?别说是我蜀州地界,就是送去神都也是各家哄抢,人头打成狗头都不稀奇!”
周满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旁边的金不换也是忽感词穷,无言了好半晌,然后才回过头,对着门外道:“行了,没大事,都回去吧。”
外头围观者甚众,众人原本都没在意,听得他这一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齐齐转头向门外看去。
那里当先立着一名灰衣少年,后头跟着十来号人,竟是个个手提兵刃,一看就知道全都是茬架的好手。
金不换发话,余善躬身便带着人退了。
可余秀英一看,简直惊呆了:“好啊,竟然带了这么多人来。金不换,你到底要干什么,想以多欺少不成?”
金不换心道,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没料想只是这几个比李谱还不靠谱一点的货色在这边整活儿,便凉飕飕看余秀英一眼:“你们先前一起打我常师兄,就不是以多欺少了?”
话说完,便收了那玉盘,取出折扇来,又恢复那慢条斯理的慵懒架势,在旁边随意地坐了下来。
他只道:“人家小孩儿自己有主意,想进杜草堂,我看你们几位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我们可不是强人所难。此子天赋绝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在哪个门派不都会得到重视吗?我们其他三个宗门可比杜草堂阔绰多了。”余秀英大大咧咧走上前来,只向着成方斋道,“小孩儿,真的不了解一下,再考虑考虑吗?”
成方斋年纪毕竟还小,经历过刚才的场面尚有余悸,见得余秀英上来,其他几人也都看向自己,便往后退了一步,竟是站到了周满身边,下意识伸手抓住她一截袖子,抬眸看向她。
众人一看,瞬间了然——
这不摆明了是要听周满的意见吗?
余秀英反应最快,立刻跟周满套近乎:“周师妹,我们在学宫可是邻居啊。我峨眉有金顶,一向与黄山光明顶、岱岳玉皇顶,并称为‘天下三顶’,是什么实力,无须我再赘言吧?”
霍追第一个冷笑:“人家玉皇顶在齐州,封禅过武皇;光明顶在中州,走出过白帝;你们峨眉金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吗?别给自己贴金了。周师妹,她们峨眉都是女弟子,若照顾这位小公子恐怕多有不便之处,还是选我们青城派最好。”
唐慕白笑着一记背刺:“青城派,你们有什么本事能教人呢?蜀州戏台绝技变脸吗?小公子,我看你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想必是读过书的,青莲剑仙知道吗?‘白也诗无敌’,我们散花楼可有剑仙留下的《上阳台帖》真迹。”
金不换闻言,一声轻嗤:“要你这样说,杜圣诗篇也是万口相传,以一介老迈残躯,草堂写诗,写着写着就直接一步封圣,乃是自古以来第一人。去你散花楼难道能比得上来我们杜草堂?”
此言一出,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脸色骤变。
余秀英与霍追二人却忽然想起什么来,眼皮一跳,便都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竟是不约而同往后退去,好像是要把场子让出来一样。
周满看得大奇,刚想询问。
可紧接着她就发现,已经不用问了——
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已经踏前一步,按剑而立:“分明是‘李杜诗篇万口传’,李在前,杜在后!连杜圣都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常济一听,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竟分毫不让:“后世有云,‘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杜圣心怀苍生,不止于风月,天下诗篇当推杜圣为首!”
……
三言两语,一句不合,竟就这么吵了起来!
周满看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霍追已在一旁叹气:“每回说到‘李杜’必吵一架,一会儿还得打起来……”
余秀英银牙暗咬:“吵个架都要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读书人,真他爷爷的烦!”
原来蜀州这四门,两两各是对家。
峨眉派、青城派,本就一者出于佛,一者起于道,向来不对付;散花楼、杜草堂,承自李杜,看似同源,可一者为“诗剑”,一者为“诗笔”,又从来“文无第一”,吵起来难免没完没了。
周满虽不知个中关窍,听他们吵了一会儿,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正琢磨要不要上前劝架。
没想到,不知何时,金不换已经起身站到她边上,轻轻一拉她衣袖,递了个眼色,又指指旁边的成方斋。
周满一怔,随即心领神会。
这会儿场中吵得正精彩,两人趁着其余几人无暇分神,便悄不作声,把成方斋带了出来。
刚到街上,周满便问金不换:“你刚才是故意的,挑个话头让他们吵架?”
金不换自己就是杜草堂的,岂能不知道两边会因为李杜吵起来?
他摇着扇子一笑:“他们不吵起来,我们怎么脱身?何况……”
话说着,看了成方斋一眼。
金不换道:“我看你刚才见这小孩儿时,神情有异,但偏偏也没叙旧,想来是楼中人多耳杂,不如出来说话。”
周满便望向金不换,发现此人实在观察入微、感觉敏锐,心中难免有几分叹服。
她的确有话要问成方斋的。
两人没在云来街这边多待,而是返回了泥盘街,正好早上还没吃东西,便由金不换找了个路边卖面的小摊,一块儿坐了下来。
周满谨慎地先将一块刻有隔音阵法的玉简打开,然后才看向成方斋:“你怎么会在这儿,还自己一个人?我走之后,出什么事了吗?”
成方斋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脸上虽然糊得花花的,一双眼却是湿润乌亮,小声道:“原本是没事的……”
前段时间的种种,清晰浮现在脑海。
当初周满虽走,但成方斋得她传了一部《神照经》,竟是无师自通,练起来颇有天赋。
他错手伤了孙屠户家的儿子,本自惊慌。即便周满说没事,可他仍担心被找上门来,让家里人知道。
然而次日一早,只有孙屠户气得哇哇大叫,那被他打破了脑袋的胖小子竟称不知凶手是谁。此后见到他,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能绕三圈走,仿佛成方斋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一样,怕极了。
成方斋不懂,怎么自己伤了人,做了恶,对方非但不敢追究,还反过来害怕自己?难道这世上为恶竟比为善要好吗?可圣贤书上分明说“人之初,性本善”,怎么实际发生的却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他想起了周满那句“狗屁圣贤”。
于是人坐在学塾里,书却是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可要继续练那《神照经》,他又总想起那日河边失手伤人沾得满身是血时的样子,心中害怕,不敢再练。
直到五月初五那天,也就是周满走后大约半月,因节逢端午,成方斋跟着家里人上山去采艾蒿,路过周满母亲周氏的坟地……
毕竟年纪尚小,他提起来还有几分害怕:“那会儿山里是阴天,我路过时,总觉得树林里有人,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周满瞳孔微缩:“在她坟茔附近?后来呢?”
成方斋两手捧着金不换倒的那杯热茶,咽了咽口水,才道:“我以为,我以为……反正害怕,回去之后也睡不着,就练你给我的那本书。练着练着,就感觉外面好像有声音,还有人……”
先是坟地那边感觉有人,大半夜又听见外面有动静,他当时的恐惧,可想而知。
可越害怕,越睡不着。
这时成方斋读过的圣贤书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他将“子不语怪力乱神”在心中默念十遍,总算鼓起勇气,扒到窗边,戳开窗纸,悄悄往外看去。
子夜时分,月色朦胧。
竟是有四五条黑影,模模糊糊宛如四五道烟气,朝着周满家的方向去,直接翻过竹篱,进了院子。足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站在柴门前,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便消失不见。
他当时害怕去了几分,只以为是有贼来偷东西,睁着眼睛撑到天亮后,便去周满家查看。可周满家本就徒然四壁,能丢什么东西?
什么都在。
只有原本放在屋檐下的那把柴刀,看下面的灰尘,似乎有被人移动的痕迹,好像曾经被人拿起。
成方斋记得,那是伯母用来剁周满小指的柴刀,心里觉得诡异,正想要凑近了看。
可谁想到,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这儿看什么?”
成方斋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竟是孙屠户站在竹篱外,满脸横肉,却用一种阴恻恻眼神盯着他。
听到这儿,周满便问:“是孙屠户知道他儿子是你动的手来找你了?”
岂料,成方斋脸上忽然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竟道:“不,他不是孙屠户!”
周满心头一跳:“什么?”
成方斋呼吸急促:“孙屠户杀猪吃肉,长得很胖,走路的时候脚步总是很重,可那两天下过雨,外面的泥地很软,我看见他走过的地方,脚印却都很浅!而且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很奇怪。”
周满开始感到一丝诡谲。
成方斋手指已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望着她道:“我不敢跟他说话,拔腿就跑了。可回到家之后,听我爹说,孙屠户早上跟人问去城中测试根骨的事,还打听你当时进城测根骨的事……”
这下轮到周满心底冒寒气儿了。
成方斋道:“从那天起,我看村子里好多人都不对劲起来。甚至连我爹……”
成夫子虽然看不上在村中学塾教书这件事,可收拾书的时候,从来都是把《论语》放在所有书上面。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他走进屋里,忽然看见他爹桌上,一本《南华经》赫然将《论语》压在下面……
那真真是一股恶寒窜遍全身。
成方斋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当即便夺门而出,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半点不敢停歇,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找周满,或者拜入周满说的杜草堂。
于是一路问人,往小剑故城来。
只是他年纪毕竟尚幼,孤身一人在外,夜里餐风露宿时,回想起村中诡异情形和生死不明的爹娘,难免恐惧担忧,时常抱着自己偷偷哭,第二天又擦干眼泪继续赶路。
还好有周满传的《神照经》,成方斋一边走,一边练,五感竟有敏锐的提升,体魄也强健起来,路上虽遇到不少事,竟都被他化险为夷,这才到得小剑故城,总算今天运气好,碰到周满。
然而周满听他从头到尾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来,面色已然凝重,更觉那冷气已钻到手指尖:“你说你最早发现那些人的时候,是五月初五?”
成方斋道:“是,是端午,我不会记错。”
周满便慢慢搭下眼帘:“那正好在一个月前……”
金不换在旁边一字不漏听了二人交谈,即便不清楚周满身上的事,这时也感觉出一种渗人的寒意。
他刚想询问什么,但一抬头忽然看见余善不知何时已到了街对面,正站在那边望着他。
于是话便先没问,金不换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周满掐了一下眉心,道:“有人在查我。”
金不换问:“算时间,你怀疑和病梅馆那次刺杀有关系?”
周满默认了,只问:“我前阵子托你打听王氏的事,可有消息了?”
金不换道:“说来很巧,刚有一条。你不是说,让我顺便打听一下那位神都公子王杀吗?可我的人在打听的时候,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不仅你在查王杀,还有一个人也在查……”
周满皱眉:“还有别人?谁?”
金不换脸上便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望着她,慢慢道:“王氏大公子,王诰。”
这被隔音阵法笼罩的街边小桌,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周满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金不换已经坐回她身边,补道:“且查的不是对方的计划、谋略,而是长相、行踪、修为、所练功法……”
这些不该是只有外人才好奇的细枝末节吗?王诰就算没见过王杀,可王氏内斗如此厉害,按理说也该对他这位堂弟了如指掌了才对,怎么连对方长相、行踪都还要查?
周满越想,越觉得不对。
金不换却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看来这位神都公子的确神秘,原来连他们王氏自家人都对他一无所知……”
周满若有所思,望着前方出了神。
这时辰,泥盘街上已是人来人往,商贩们叫卖声不绝,街那头的病梅馆也早早开门问诊。
一道清瘦的身影,刚巧在这时走出来,去为屋檐下蜷缩的那些病瘦叫花子号脉。
周满远远看见,忽然道:“说起来,菩萨也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