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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余善已尽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满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待得从与陈规的交手中暂时脱出,余善已经身中一刀,倒落下去。

    这一刻,周遭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大水在这半座城里肆虐的吼声。

    眼前的场面,连陈规都没想到,为之怔愣了片刻。

    但很快,一抹极轻的嘲讽便从其眼底掠过。

    金不换就半跪在那已经没了半点声息的余善旁边,如失了魂魄般,一动也不动。

    先前立毙那名陈家修士的严肃老者,见此场面,也不由无言。

    后面立着的常济轻声问:“师父,我们……”

    那老者摇摇头,只叹一声道:“先救活着的人吧。”

    近处的人虽大多被陈规救起,可远处仍不断传来哭喊之声,依旧有不少人被困水中,挣扎求存。

    大水还在继续,城头上的交战已到了关键时刻。

    元策等三人赶到后,对胖掌柜与一命先生来说自也是一笔不小的助力,几乎立刻将那陈家修士所组成的阵法压制。

    尤其是过没多久,原本站在若愚堂楼上观战的韦玄,出人意料地飞身而出,藤杖一挥便化作数十根粗大的暗红色树藤,激发出暗红的闪电,犹如天降雷霆一般,向那陈家修士的阵法卷去!

    又一名化神期修士加入!

    那胖掌柜似乎没想到韦玄会施以援手,不由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眼下情况危急,多拖一刻,便可能多一个无辜丧命之人,胖掌柜也实无暇去想王氏这位长老怎么忽然之间转了性,他立刻趁着此时机会,骤然翻转手指,结成本师诀。

    那张原本白胖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种肃杀的威严。

    陈家敢以祭献邪术引大水入城,早已犯了城中忌讳,何况他方才匆匆出手竟不能立止陈家,哪怕原本是想手下留情,抓几个活口来了解前因后果,此时却也是打出了真火,顾不得了。

    虚空里只响起他一声大喝:“来!”

    霎时,远处几乎同时传来四声尖锐高亢的鸟鸣,竟有四只巨大的金翅子规鸟虚影,从小剑故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齐齐扑向胖掌柜,瞬间便撞入他身躯!

    胖掌柜那双眼顿时变作金红!

    他抬起手掌,风云色变,连从韦玄那根藤杖上发出的雷电,都为其黯淡了两分。

    而后,一掌从高处落下!

    那简直是神灵的巨掌!才一下压,便崩碎了将那十数名陈家修士护在其中的赤色圆环。这一刻,阵中修士无论强弱,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连眼底那可怖的一片白也忽然散了。只是他们才刚清醒过来,那浩荡的掌力,已如狂风扫尽落叶一般,将他们所有人从空中拍落!

    “轰隆!”

    下方半座城头几乎应声化为齑粉!

    云来街那边观战的众人定睛再看时,天地间哪里还有陈家修士方才为所欲为的身影?只有一具具残破的尸首,落在地面上,撞在城墙上,甚至挂在打湿的旌旗上,用鲜血将仅剩的半座城头,染上深深的赤色。

    直到死,这些或完整或残缺的脸孔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惊异,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好像是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成阵法的人既都已死,阵法自然随之崩散。血气无所继,那丝缕般笼罩在众人头顶的红光便陆续消失,如怒龙肆虐的洪水也开始退去。

    一命先生举袖拂去,天地间秽气扫去,恢复为白昼。

    只是先前炽烈的夏阳已隐没于乌云之中,细雨如帘从空中垂落,洒在每个人面上。

    元策等三名修士自是为胖掌柜方才这一掌所展示的威力心惊,可眼见得功成水退,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唯有那胖掌柜,依旧面色铁青。

    半边城头上挂满陈家修士尸首,他看都没看一眼,便移步向泥盘街方向去。

    大水来时迅猛,退时也快,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时间。只是整条泥盘街,已经大变了模样。沿街低矮的房舍,本就不算十分坚固,大水一冲,几乎都倒塌下来,水退后只在原地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幸存的人们,有的站在废墟里抹泪,有的抱着遇难的亲朋恸哭……

    甚至有六七岁的稚童失去了父亲,伏在尸首上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爹!爹爹——”

    余善的尸首,已从屋顶移下。

    金不换就在边上,一语不发地为他整理着衣袍。

    蔡先生与小楼那边众人赶到时,所见的就是这般场景,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向为金不换左膀右臂的余善,就这样无端端去了。

    连随同赶到的王恕,都不由恍惚了片刻。

    只是很快,他便注意到了余善身上那刀口的形状,还有落在附近的那一柄兽骨刀并那陈家修士的尸首,于是慢慢将目光投向了立在远处的陈规。

    先前派去救人的常济这时正好率着杜草堂众人返回,低声向那老者禀道:“能救的都已救起,只是我等来时已经太晚,仍有近百人……”

    老者明白他是不忍将剩下的话说出,只道:“我知道了。”

    周满立在近处,听得清楚,一时寂然无言。

    “上百条人命啊……”沉重的叹息,忽从旁边传来,竟是留在此处一直未走的陈规在惋惜,“实在是此次大水来得太快,想阻也力难从心。”

    周满闻言,眉头一皱,就想说点什么。

    可没想到,还不等她开口,另一道冷凝的声音已从后方传来:“陈公子之意,今日这场大水,是陈家其他人所为,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竟是百宝楼那位胖掌柜。

    后面还影影绰绰跟了不少人,从先前出手助阵的一命先生、韦玄等人,到金灯阁、若愚堂、夷光楼甚至其他宗门的修士,连李谱都混在其中。

    那胖掌柜到得近前,先向那名老者拱手,十分客气地叫了声“三别先生”,双方颔首见过礼,才直接走到街道中央来,向陈规道:“自陈家派人来到小剑故城后,陈家上下的修士便都听命于你。今日他们发动祭献邪术,水淹泥盘街,伤亡我城中百姓无数,难道是他们擅自妄为?我蜀中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陈公子,敝人希望听到你的解释。”

    这番话说得看似客气,可细品实则全是杀气。

    然而陈规闻言并无什么特别反应,依旧镇定,只一脸平淡地将先前对周满、金不换讲过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末了道:“再者,倘若真是我下令水淹泥盘街,方才又何苦还来此间救人呢?”

    先前为他所救之人大多都在边上,此时也小声道:“是啊,刚才就是他救的我们……”

    胖掌柜眉心顿时拧成死结。

    陈规道:“今日祸起,穷究根源,只不过是我族中陈长老爱子心切,一定要查明陈寺之死的真相、要金郎君把事情分辩个明白罢了。想来还是怪我无能,不能早日劝说金郎君放下疑忌、道明真相,否则陈长老何至于盛怒之下剑走偏锋,竟伤害这么多无辜之人呢?”

    言语之间,满是自责。

    可周满将这话听在耳中,胸臆中一股怒意顿涌,却是冷笑道:“陈公子看似自责自省,可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是金郎君不肯说清真相,才招致今日祸患!敢问陈公子,人人都知是陈寺是与一名神秘女修在夹金谷结仇,才惹来杀身之祸,你们若有本事,何不径直去找真凶,反在这里为难一个曾出手救过陈寺的人呢?”

    陈规眼神闪烁地看她。

    周满只道:“旁人不知,宋氏,还有你陈家,难道不知?夹金谷那一夜,分明是金郎君出手,才救下陈寺,免了他一死!”

    夹金谷那一夜的情况,还历历在目。

    周满可清楚得很,若非金不换当时求了情,那陈寺早成了她箭底亡魂,岂能活到到城中来追她踪迹的时候?

    陈规道:“夹金谷那一夜他固然出手救了,可难道就能说义庄那次他毫无嫌疑吗?”

    周满于是冷眼扫他:“那依你之言,刚才你虽出手救下数十人,可难道就能说泥盘街今日之祸非你指使?”

    众人顿时都看向陈规。

    陈规眼角立时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竟会被周满反将一军。

    只是他的确冷静,仅仅想了片刻,便反驳道:“那周姑娘你率人在锦官城外率人杀我陈家六名修士的事呢?金不换杀陈寺之事,或难有定论,可你杀人,总归是真吧?”

    周满问:“陈公子的意思,是还要跟我算账?”

    她话音刚落,一直在边上听着的韦玄,便嘿嘿冷笑一声,竟插话道:“要这么说,外人还都传锦官城外帮周姑娘杀人的有我王氏若愚堂的人呢。陈家是一并想要追责追责?”

    话到末尾,已隐约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众人全都没想到,王氏若愚堂竟然主动来蹚浑水?之前就有的疑惑,这时难免又冒了上来——

    大家都朝周满看去,暗中猜猜她究竟是何身份。

    但韦玄说完这番话,却是极其隐晦地朝王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王恕一身旧道衣,与众人一道从小楼那边赶来时,难免心切情急,鞋面上、衣角上,都沾染了泥水。此刻人立在金不换身后不远处,听见韦玄这番话,却是慢慢垂下头来,修长的手指在袖袍间无声地攥紧了。

    陈规也没料,王氏若愚堂先前恨不能与锦官城外那一场劫杀撇清关系,现在却又来主动为周满说话?

    还好他目的并不在攀扯周满,因而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倒也并未十分困扰,只道:“韦长老说笑了,传言既是传言,便是未经证实,对着王氏,陈家岂敢轻言‘追责’二字?何况此事牵连的无辜已经够多了。周姑娘与陈家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算来算去,哪怕锦官城外劫杀陈家修士,为的也是与其交厚的金郎君吧。”

    又把话引回了金不换身上。

    陈规慢慢笑一声,温和的面容上竟满是诚恳:“我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这样的祸事,谁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吧?可若郎君迟迟不愿将陈寺之死的真相和盘托出,泥盘街又与郎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长老爱子心切,已无法再听进任何人劝告,焉知他日他不再重演今日之祸,甚而越加激烈?郎君即便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顾及这泥盘街上这无辜的芸芸众生吗?”

    周满心中一股寒意陡然铺了开去,直到此刻,终于意识到了陈规真正的目的所在,于是举目向周遭看去——

    果然,他此言一出,泥盘街上所有幸存百姓的目光,都投向了金不换。

    种种的眼神,充满了异样。

    有不解,有期待,有诧异,甚至还有……怀疑。

    然而金不换虽跪坐在余善身旁,却始终如身处于另一个世界般,对周遭的一切声音置若罔闻,哪怕陈规是在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木然着一张脸,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陈规眉头顿蹙,以为他还是执迷不悟,于是张口想要再劝。

    只是还没等他话出口,一道难得染上几分冷意的清润嗓音,已将他打断:“阁下言下之意,若金不换不给陈家一个满意答案,将来就还有可能会牵连无辜?为逼迫一个金不换,已牵连了如此多的无辜,难道在你看来,这竟是天经地义吗?”

    那竟是先前立在金不换身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的王恕。

    陈规知道他是一命先生弟子,只是一命先生不朋不党,纵有名声在外,也无须太过忌惮。

    他淡淡道:“我并非要为陈家所为辩解,只是世间之事从来如此,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若不从源头解决问题,纷争难止、干戈难休。陈某实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忍再目睹今日之祸,才出言相劝罢了。何况……”

    说到这里时,顿得一顿,目中却有异光闪过。

    陈规盯着王恕,竟道:“王大夫既要为金郎君打抱不平,何不先问问,他是否动过什么不该动的东西呢?”

    前面半句还好,到最末那句时,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说出来的。

    这一刻,别说是毫无准备的王恕,就是自打水淹泥盘街事件发生以来就一直心有怀疑的周满,都不由得悚然一寒!

    陈规此言,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先前就想过,若只为陈寺和陈家那六名修士之死,为何事后能一再忍耐,现在却反而不惜冒着开罪望帝的风险,水淹泥盘街?

    此时此刻,她终于敢确定——

    恐怕是春雨丹的消息走漏,才引来今日之祸。

    只是当日在场所有知情者,皆已服下讳言丹,消息究竟是从何处走漏呢?

    一团浓重的阴霾,忽然慢慢覆了上来,周满攥紧了手中剑,神情已沉冷到极点。

    而在另一侧的人群中,李谱听得陈规这阴恻恻的一句,也瞬间神情大变,脸上一片煞白。

    金不换却终于慢慢抬了头,一双赤红的眼睛,看向陈规!

    陈规平平回视他,眼底只有一抹意味深长的暗光。

    街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二者间逡巡。

    修士们如何想暂且不提,泥盘街这边才从大水中侥幸逃得性命的凡人们,平日里虽受金不换不少照拂,可今日毕竟因他横遭惨祸,又有不少人是得陈规施救,难免多信他几分,心中游移起来,目光便也跟着游移。

    那位胖掌柜已在边上听了半天,这时只冷冷问:“如此说来,你陈家这些人水淹泥盘街,纯是出于你等与金不换的私仇,而非有他人指使?”

    陈规道:“自是私仇,与他人无关。”

    胖掌柜的脸上,顿时比刚才来时还要黑上三分,竟是怒极反笑:“好,好,好!我倒是头回知道,区区一个陈家,也有胆量在小剑故城之中撒野了!”

    话说完,他已大袖一拂,懒得再多费半句口舌。

    人转身而去,走没两步,一声子规清啼骤然响起,胖掌柜整个人瞬间化作一只金翅子规鸟虚影,向东面投去,眨眼便消失不见!

    而东面,是剑门学宫的方向。

    众人几乎都在心中暗想:如此大的一件事,恐怕是要禀明望帝陛下吧。只是不知,望帝陛下如何处置?

    胖掌柜一走,陈规眸光微微闪动,只道:“金郎君,今日之事,实非双方所愿。陈某方才之言,皆是发自肺腑,还望郎君能慎重考虑,焉知一念之间,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陈某这几日就在城中,静候郎君决断。”

    说完一颔首,竟是拱手告辞。

    周遭来自云来街的那些修士,见状便知接下来怕是没什么热闹能看了,于是也纷纷萌生了去意。

    只是没想到,还不等他们转身,街边一处废墟旁,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爹爹!都怪你,还我爹爹!”

    那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为身旁死去的父亲哭红了眼睛,声音里犹带着几分哽咽的哭腔,可里面所含的恨意却不有半点隐藏。

    他抓起地上一团污泥,便朝金不换扔去!

    周满一惊,几乎立时想出手阻拦。

    可没料,一只苍老的手掌忽然轻轻搭在她臂上,将她阻止:“让他受着吧。”

    周满一怔回头,竟是那位被胖掌柜称为“三别先生”的老者。

    此时金不换已摇摇晃晃起身,似乎正要去扶余善那已经冰冷的尸首。他分明是修士,也听见那稚童的声音,可竟只是迟滞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未曾抵挡,任由那团污泥,砸到他肩颈,甚至溅到他脸上。

    污泥与鲜血,顿时在他身上重叠。

    周满一时竟分不清:更使人心惊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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