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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五钱碎银

    离开病梅馆,孔无禄迟迟没能从那种恍惚中缓过神来,眼前这已成了一片废墟的泥盘街令他觉得陌生。尤使人心惊的,是废墟间那些被人清理出来排在一起,等待着回头送往义庄的尸首。

    可就在今晨,他们都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一刻,孔无禄感到煎熬,艰难开口:“长老,若让公子知道……”

    孔无禄看见的,韦玄自然也看见了。

    他停下脚步,身体似乎也有骤然的颤抖,但紧接着便攥紧了藤杖,将一切的恻隐压下,慢慢道:“开弓再无回头箭。即便哪日他知道了真相,可若能使得圣主神女的血脉留在世间,令公子回到王氏、重掌神都,纵杀韦玄此身,又有何惜?”

    孔无禄从这话中听出了一股悲怆决然之意。

    可此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竟不是己身的命运与荣辱,而是许久前的那个春日。

    孔无禄还记得,仲春天气,刚下过一场细雨,润开了满城杜鹃。

    他正烦恼剑骨之事毫无眉目,从若愚堂里走出来时,便看见个眉目清澈的小姑娘站在门边的告示牌前,正盯着上面的字微微咬唇,似乎有些犹豫。

    孔无禄随口问:“想测根骨吗?直接进去就好。”

    那小姑娘转眸看向他,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竟轻声问:“真的能得五百文吗?我想给娘亲买一盏灯。”

    那时修界为将天下英才揽入自己麾下,无论世家还是宗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除了在各州书院学宫费心拉拢,各地城镇都有他们所设下的为人测试根骨的据点。尤其是三大世家,若遇人来测试,不仅不收钱,还倒给。

    其中蜀中王氏若愚堂,是给得最多的。

    有足足五百文。

    孔无禄自是知道个中根由,此刻便笑一声,回头指着若愚堂的牌匾:“当然能,小姑娘,看清楚,这可是若愚堂,王氏若愚堂。修界最厉害的就是陆王宋三大世家,但在三大世家里,最厉害的是王氏。你若测得根骨不错,甚至能被我们招揽至麾下栽培,到时别说凑五百文买一盏灯,就是想买天上的星星,也未必不行。”

    那小姑娘于是看向那块牌匾,但紧接着,却将目光投向了街边一个角落。

    那里有名货郎,面前摆着货架,货架上随意地放着几盏灵灯。

    在孔无禄看来,那货郎是泥盘街来的街串子,鞋面上的泥都还没掸干净,而那盏刻着明光阵的灵灯,看起来更是不能再拙劣。

    然而在那小姑娘眼底,那仿佛是世间最明亮的东西。

    以至于,她看了一会儿,神情竟被衬得黯淡。

    小姑娘抿紧唇,低头展开自己的手掌,数了数里面因为攥得太紧而已经沾上些汗水的铜钱。

    显然,她的钱还远远不够。

    数完后,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步朝若愚堂里走去。

    不过又一个来测根骨的普通人罢了,孔无禄这样想着。

    对于剑骨,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

    这时他本应该离开若愚堂,出城办点事,测根骨自有下面的负责。

    可或许,是那小姑娘立在门口长久的犹豫,实在有些少见、有些特殊……

    总之,他莫名地调转脚步,又回到了堂中。

    然后,看见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场面——

    当那个小姑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将她纤细的手掌放在测灵骨玉上的那一刻,整座若愚堂,仿佛活了过来。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以骨玉为中心,瞬间朝着周遭涤荡!

    所有陈列于堂内的兵刃,竟全震动起来,发出嗡鸣。

    就连悬挂在他腰侧已经认主的灵剑,都好似感觉到某种畏惧,不住地震颤!

    剑为百兵之主,唯天生剑骨者,能令百兵齐鸣、万剑归心!

    孔无禄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究竟是震撼更多,狂喜更多,还是苦苦寻觅近二十年的大事终于有了着落后的恍惚更多……

    唯一还记得的,是那小姑娘离开的时候。

    他着人取来一袋灵石交给她:“你天赋很高,可以考虑加入王氏。我们可以栽培你,像这样的灵石,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可没料,那小姑娘竟然摇头:“不,娘亲说,不该自己的东西拿了会有祸事。我只要那五百文。”

    孔无禄一愣,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闪烁。

    最终,他没说什么,先将那袋灵石收回,命人换成了五钱碎银——

    真的很少,还没指甲盖大的一块,在孔无禄这样的修士手里,轻得像片羽毛似的,根本没有任何重量。

    他亲自将其放到了那小姑娘的手心里。

    她甚至还道了一声谢。

    直至今日,那一幕都还历历在目:那小姑娘拿到那五钱碎银,攥在手里,转身出了若愚堂,向那卖灯的货郎走去时,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仲春雨后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红润的脸颊上,亮得耀眼……

    那时,他站在若愚堂中看着,心里只有志得意满,剑骨既有踪迹,公子便有救了,却从未想过,今时今日,当他再回想起这一幕,竟然感觉到一丝荒唐,甚至内疚。

    孔无禄低下头来,只道:“她现在是公子的朋友……”

    韦玄冷冷道:“公子不知道。”

    孔无禄眼眶微红:“可即便不知道,他就会答应吗?”

    韦玄于是沉默,过了良久,却是举目看向了云来街方向,慢慢道:“既已动摇,剩下的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何况,宋化极那孽种血脉的伎俩,还没全使出来呢……”

    病梅馆内,服过药的伤患们,基本都已在地铺上睡下。

    但王恕房内的灯,却还亮着。

    那一枚深紫的玉符就静静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上面“天地人”三才的徽记分列于玉符三端,象征着王氏最大的权柄。只要将其捏碎,韦玄等人便会立刻收到讯息赶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看了它许久。

    门没有关。

    一命先生最后给病人们把过脉,掌灯回房,正好从外面廊下走过。

    王恕眨了一下眼,忽然问:“他们进来,师父却没阻拦,是终于和他们想得一样了吗?”

    一命先生停步,却没回头。

    他站了一会儿,不曾回答,只道:“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说完,便搭下眼帘,走远了。

    王恕依旧坐着没动,也没关门,只看着外面那片天幕,从黑沉沉的一片,变作寂静的深蓝,最后亮起一抹鱼肚白……

    这一夜,周满也没有合眼。

    在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极其重要的某一环后,她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命运不由己的飘荡,于是想起了这一切的最初……

    从若愚堂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天真的喜悦,甚至没有跟那名货郎讲价,便将新得的那五钱碎银和自己辛苦攒了两年的一百文凑在一起,买下了那盏已看中许久的灵灯。

    她抱着它,推开柴扉,回到家中,欣喜地拿给娘亲看:“有了这盏灵灯,以后晚上都亮堂堂的,娘亲再也不用担心灯油不够做针线活儿坏眼睛了!”

    可没想到,娘亲接过一看,竟倏然变了脸色。

    她用力掐住她瘦削的肩膀,厉声问:“这灯是哪里来的?你去小剑故城了!”

    周满下意识说:“是,我,我在城中买的……”

    娘亲的声音便变得更厉:“买?钱呢?你哪里来的钱?”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娘亲,哪怕是父亲走的那一天深夜,她也只是捂住她的眼睛,温柔地哄她说:“别怕,阿满,别怕,有娘亲在。爹爹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他只是病了。现在睡着了,病好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所以现在,周满吓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娘亲怕自己学坏,去偷东西,于是挂着泪,摇着头解释说:“是我自己攒的,还有去城中测根骨得的……”

    那一刻,那名荆钗布裙的妇人,如遭重击,往后退了一步。

    灵灯落下,砸在地上,碎了一角。

    前世的周满,即便登上了玉皇顶,执掌了齐州,坐在那亮晃晃的嵌满了金箔的明堂里,也仍旧会时不时地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砸在地上的灵灯、娘亲恍惚的神情,回想起走出若愚堂时照在她脸上的阳光,还有被若愚堂那名执事放到她掌心里的那五钱碎银……

    灵灯灭了。

    半指斩了。

    娘亲死了。

    剑骨没了。

    年少时的周满,怎么会知道?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五钱碎银,竟已是自己一生险峻命运所值的全部价格。

    此时此刻,又有阴谋在暗中编织……

    缺了最重要的那一环,周满无法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仅从春雨丹泄密这件事便可看出,倘有幕后黑手,对方所针对的目标,无疑是金不换,是她,甚至是泥菩萨,而利用的,自然是陈家,或者其背后的宋氏、陆氏……

    危险在悄然临近。

    周满想,她从前世学到的唯一教训,其实只有那位神都公子名中所带的那个“杀”字。若不杀人,便被人杀。所以不能怜悯,不能仁慈,不能退让,更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世,无论台前的,还是幕后的,她都会一一杀个干净。

    天亮了,外面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元策与张来李去站在檐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高个子的张来一直在琢磨:“都已经第二天了,百宝楼那位掌柜,就算是爬也该爬到望帝陛下面前了吧?可现在都还没什么动静。该不会……”

    矮个子的李去接话道:“我看悬了。这位望帝陛下虽然修为极高,早在武皇在时便已迈入大乘期,如今都快三百年过去,即便没到天人境,也该相差不远了才是。可这些年来,无论是三大世家平齐,还是白帝城诛邪,没有一件大事有他出面。听闻即便是武皇在时,他在‘四禅四绝’中也是最没声息的,从不与人起什么争端。武皇陨落后,甚至再没出过蜀州一步……何况张仪将至,自然是不要冒险,忍得一时,秋后算账更为妥当。”

    元策拿着葫芦喝酒,也在皱眉思索。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厅中竟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可倘若,没有秋后呢?”

    元策顿时一怔,回头看去。

    周满一袭玄衣,从厅内走了出来,抬首向着东面天空望去,日出时那一缕紫气便被她纳入眼底,凝作一缕慧光,却并未使得眼神更为圆融,反而有一种平静到极致的……

    凛冽。

    宛若深冬里的寂雪。

    元策视线与这双眼对上时,心头竟莫名颤了一下。但还不等他细究,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三别先生带着常济等杜草堂的弟子到了。

    那日这位老先生用一支极阴寻木削成的如椽大笔,顷刻间取人性命,给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众人不敢有半分慢待,包括周满在内,都躬身见礼。

    三别先生却只是摆摆手,问:“金不换呢?”

    周满静了片刻,道:“还在义庄,陪着余善。”

    三别先生于是也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才道:“那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周满问:“先生是有什么事找他吗?”

    三别先生道:“倒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只是他常在泥盘街,也不怎么回杜草堂,这回却遇上这样大的事,我难免有几句话想要交代于他。”

    周满隐约觉出了几分怪异。

    三别先生好似看出她想法一般,笑问道:“你也是在想,似他那样离经叛道的浪荡性子,怎么会是我杜草堂的弟子吧?”

    周满一怔,可竟摇了头,慢慢道:“刚与他认识时,是有几分不解,可后来便想,他这样的人,也只能是杜草堂的弟子。晚辈只是有些讶异,先生对他似乎还颇为重视。”

    无论是先前亲自赶到救人,还是眼下前来探望……

    无不在说明眼前这位老人家对金不换的特殊。

    三别先生听后,便是一叹:“可有什么用呢?纵是想将这一身衣钵传他,可杜草堂向来信奉清苦,不求名利,更不图享受,他志不在此,只想当什么天下第一的有钱人……”

    周满顿时愣住,就连后面的元策等人,都错愕不已:非为金不换那狗屁志向,而是为三别先生话中那一句“想传衣钵”!

    再看其身后以常济为首的杜草堂一众弟子,听得此言之后,面色竟都如常,便知三别先生之意,至少在杜草堂绝不是什么秘密,且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三别先生说完,却是道:“各人自有命数,悟得到便是悟得到,悟不到便是悟不到,也强求不来。便跟他说一声,我来过,也就是了。”

    他转过身便要走。

    可这时,天际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啼鸣,三别先生骤然止住了脚步,抬首望去。

    一只金翅子规鸟衔来一朵杜鹃,自半空投落。

    三别先生伸手接过时,那朵杜鹃便燃烧起来,化为一页折起来的信笺。

    周满看见,这位老者展信读后,立在原地,神情间竟有几分复杂,于是目光一闪,问:“是望帝陛下召见吗?”

    三别先生这才回神,重将信笺折起,道:“是,蜀中四门都去,有事需要商议。”

    周满考虑了片刻,忽道:“晚辈有一封信,想呈给望帝陛下,不知可否请先生代为转交?”

    三别先生错愕:“你有信?”

    周满点了点头,却道:“还请先生稍待。”

    她在元策等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回厅中,起了笔,在一页最常见不过的信笺上写下几行字,便折了来,放入信封,又返回院中,双手递给三别先生,意甚礼敬:“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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