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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张仪

    此时的王恕,毫无疑问成了全场视线的焦点。

    但王诰立在远处,回想着方才台上这一场苦战,却是若有所思:“兰真小姐,若我没记错,此人之前不过是参剑堂一个只配门外听剑的废物吧?”

    宋兰真道:“原本是如此。”

    王诰问:“那如今是为何?”

    宋兰真闪烁的眸光便轻轻抬起,添上了一抹幽暗,只越过中间这座擂台,看向了对面。

    周满立在拥挤的人堆前面,正一脸无言表情,大约是有话想说的,但估计周遭人多,强忍着将已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台上的王恕却大约是没听见岑夫子与剑夫子这番话,又或者听见了也不在意。

    他获胜后,便极其谨严地躬身,向评判位方向一礼——

    那里坐着一命先生与剑夫子。

    一个是自小教他辨识药毒的师尊,一个是进到学宫后教授过剑术精要的夫子,而他今日胜的这两场,恰好一凭医道,一凭剑道。

    这一礼,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郑重。

    剑夫子见了自是欣喜,只是欣喜之余不免也有几分心虚,暗道这小子如此上道,下回还是破格允他进门听剑好了;一命先生见了,脸上却始终未有半分欢颜,竟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上片刻般,起身便走。

    众人都不免错愕,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恕见了,则搭下眼帘,倒心知肚明:自感到无法救他后,师父便常日沉寂,甚至默许了韦伯伯带着若愚堂一干人等常来接近,是也动摇了原本的立场,希望他接受他们寻来的剑骨。可他终究迈不过自己的心关。哪怕今日站在这擂台之上,万众瞩目,得进前十六,焕发出以往全然未有的光彩,在知情人的眼底,也只是灯油燃尽前那爆出的最后一朵星火,骤然的明亮过后,便是无可挽回的熄灭。

    握剑的那只手上,鲜血流下来,凝固在指缝,干涸在剑锋,略带着疲惫的面颊上沾着未干的汗水,王恕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从台上走了下来。

    周满与金不换正在下面等他。

    金不换胳膊上也有点小伤,此时刚拿了伤药把自己伤口抹上,一见他来便笑:“行啊菩萨,你这剑练得原来不赖!喏,正好,伤药。”

    他把药瓶递了过去。

    但周满两手抄着,抱剑而立,一双眼盯着王恕,神情却有些冷,只没头没尾问了句:“为何不用?”

    王恕刚接过药瓶,一怔。

    周满视线便在他手上伤处一扫,道:“剑法有八式,我知道,你也知道,可刚才在台上,你只用了一式。杀招未必一定用来杀人,且也未必一定能杀得死人,更不是医者就不能用。你为何不用?”

    明明可以不必赢得如此险象环生,艰辛狼狈。

    王恕回视她,静默了良久,才道:“《万木春》乃是你我一道写就得剑法,也是你我所共用。今日观试者甚众,台下不乏有世家之人。我不愿先用,使人窥知你的底牌,让他们提前想如何对付你——周满,你该是剑首。”

    “……”

    这一刻,周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旁边的金不换望着他,也忽然陷入了沉默。

    王恕见了二人反应,心里想:他们看起来好像都不高兴。

    但只以为他们是心中担忧,不愿见自己在台上冒险,于是又补道:“何况,踏雪待这一式,于我性情最合,用起来最为纯熟。其余的几式,尤其是‘命春来’那一式,我实在还不很会……”

    周满岂能听不出这是找补?

    她盯了他片刻,到底没有拆穿:“那你下午来东舍,我教你。”

    王恕隐约觉得她是生气了,只能道:“好。”

    春试前十六的名额已经完全决出,头三天的大比也就算告一段落。

    因为王恕这一场来观战的人本就多,又是最后一场,到决胜阶段时其他擂台的人都结束过来了,所以堪称是汇聚了几乎所有观试者、参试者。

    岑夫子人在台边,看了一圈,便从座中起身。

    原本试后喧嚷的场中,很快安静不少。

    岑夫子来到台上,朗声道:“春试前十六,至此正式决出。明日辰时,将于剑壁之前,举行抽签大会,排出此后的比试顺序。”

    众人一听抽签,顿时又热闹起来。

    远处剑壁那十六柄大剑之上,除了周满先前看的那十人与最后留名的王恕外,另五人分别是王命、赵霓裳、常济、李谱、金不换。

    剑门学宫本就是天下学宫之首,参剑堂内无一不是六州一国出类拔萃的英才,在这前十六的名额中占去颇多,不值得稀奇。

    但世家出身者足足有七人,难免让寻常观试者心中复杂。

    除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王恕之外,那李谱凭借着一面退堂鼓连胜六场,凡见识过那场面的谁不说一声“离谱”?倒是绮罗堂侍女出身的赵霓裳在这场比试中,竟有十分惊艳的表现,也险胜了第六场跻身于前十六之列,着实使众人议论了一番。

    周满先前已看到赵霓裳名字,此时游目向周遭去找,便看见她仍旧一袭素衣,虽然进了前十六,但脸上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低眉垂眼,立在宋元夜稍后方一点,位于世家那一波人的边缘。

    什么时候开始,总能在宋元夜身边看见她了?

    周满又忍不住想,她修炼的速度真的很快。

    岑夫子简单说完后,随意补了几句让大家趁这一日的时间修整准备之类的话,便带着学宫一干夫子、各门掌门长老一道离开。

    擂台周遭拥挤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但同在参剑堂学剑的李谱、余秀英等人却全都向他们这边过来,人人把王恕围在中间,跟看稀奇似的,不断问他,短短三个月,是怎么脱胎换骨变成这样的。

    周满听见动静,收回了目光,暂时没去找赵霓裳,但趁这空档,却是问身边金不换:“你怎么赢的?”

    金不换正笑看泥菩萨被人问东问西,听见这句也没回头:“运气好呗。”

    周满眉一皱,便想追问。

    只是尚不及开口,就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素闻杜草堂岁寒松柏门庭,原来也出这样阴险狡诈的弟子!”

    那是十来名面色不善的修士,看衣饰不是蜀中门派,为首的老者怒容犹盛,方才那句话便是出自其口。

    老者旁边还扶了一年轻男修,面容发白,像是受了内伤。

    他看了金不换一眼,反倒劝那老者:“输便是输,没什么好说的,师父,走吧。”

    金不换低眉垂眼没言语。

    那老者还想说点什么,但见自家弟子如此,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气冲冲冷哼一声,转头带着人走了。

    周满先是愕然,但紧接着就明白,方才那年轻男修恐怕便是金不换上一场的对手,这架势——

    似乎不像金不换说的“运气好”那么简单。

    她看向他。

    金不换玩着手里那柄扇子,但笑容看起来不像先前那样了:“菩萨是还不知道进白帝城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才会冒险,只用那一式踏雪待。可我知道,我必须进白帝城。我没办法和他一样。”

    ——他只能用胜算最大、最稳妥的方式去赢,哪怕显得不那么光彩。

    周满有些复杂,不由想:他这样说,心底该也希望自己赢得光明正大吧?

    但有什么关系呢?

    她懒洋洋笑起来,与他并肩而立,只道:“赢了就好,方法不重要。”

    金不换回望她,低下头也笑了。

    前十六既已进了,距离能拿到去白帝城的墨令,也就差一场而已。

    只是如今名列剑上的其他人,哪个不是稀世的英才?

    接下来还想要赢,只怕是难上加难。

    明日辰时才开抽签,岑夫子虽说中间这一日大家可以休整,可但凡进了前十六的都知道,这一日实在是养精蓄锐、研究对手的好机会,谁会白白浪费呢?

    世家贵子们的背后自有无数人为他们忙碌。

    周满回到东舍后,等来王恕,也重新细细为他讲解了一番《万木春》剑法,尤其是其中第八式命春来。

    不过也没能讲上太久。

    约莫天暮时分,李谱就来了东舍,说是第一阶段的比试结束,有一些相熟的参试者门中有事要先行离去,问大家要不要去送行。

    周满本是没打算去的,但忽然听见要走的人里包括她三十二进十六那场干脆向她认输的日莲宗男修,想起自己之前说过要请人喝酒,于是改了主意。

    她去,王恕与金不换自然同去。

    一行人送至剑门关外三十里处一座长亭,周满刚把酒拿出来,众人就喝上了。

    萍水相逢,算不得很熟,但为着此次春试的事,都能聊上几句。

    李谱谁都认识,称兄道弟,喝起酒来话就更多了;金不换八面玲珑,谈笑自若,自也千杯不醉;周满在这种场合,话反倒不多,喝得也不算多,算得上克制。

    至于王恕……

    酒量过浅,手上还有点小伤,实在不敢喝。

    蜀中的冬天少见太阳,今日也是个阴天,因而近暮时分,也并无瑰丽的晚霞,只是慢慢开始变暗。

    王恕本是坐在最边上,笑看着众人。

    但在山间开始起雾时,他忽然听见,吹来的山风里,隐约夹杂着断续的哭声。

    他不由朝那哭声的来处看去。

    亭中众人各自说话喝酒,都没什么反应。

    王恕刚想问他们是否听见,可那哭声一下又停了,只有前面一座低矮的山头上,模糊地半倒着一支的残破白幡。

    他思考片刻,眼见众人谈笑正好,也不愿打断,于是自己起身,朝那边走去。

    翻过低矮的山头,另一边竟是座乱坟岗。

    枯枝荒草,野坟灵幡,泥坡上散落着发黄的纸钱,不知哪座坟前烧贡的灰烬在淡薄的雾气里浮动,远处甚至能看见几卷腐烂的草席,露出点里面裹着的枯骨,近处则是一块倒地的断碑。

    此刻这断碑前,便坐了一名白衣男子。

    严格来说已不能算是白衣,因为袍角各处皆已染污破损,腰间还零碎挂着些小剑形状的佩饰,也都染污,看上去颇为狼狈。只是其面如冠玉,倒给人一种淡泊之感,使人疑心是哪座山上的隐士。

    但王恕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而是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脸上出的疹已经溃烂出血,连在一起成了一块烂疮;下面一条腿断了,伤处的血已经浸透了身上的破布。分明还是个青年,可眼底已经没有多少生气,半张的口中只发出模糊的声音,仿佛在哀求什么。

    王恕顿时一惊,几乎想也不想便疾步上前,查看此人情况,同时道:“他染的是痘疹,暂无大碍,但腿上的断骨需要立刻处理,我这边有药,也许还能救!”

    话说着,他已从须弥戒中取了药囊医箱,迅速排出自己需要的快刀、金针、药散等物。

    那白衣文士却只一声轻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王恕听见,这时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一面取出一会儿要用的止血药,一面开口想问他与患者的关系。

    可万万没料,才刚抬头,竟见这白衣文士手搭在那奄奄一息的青年颈上,轻轻一拧——

    咔!

    口中发出的模糊声音消失了,眼底的哀求与挣扎,仿佛也随之消失。在那只干净得与脏污的衣衫格格不入的手撤走后,这伤重病笃的青年,脑袋终于朝着一侧缓缓垂落。

    这一瞬间,王恕竟有种进了梦中的不真切之感,直到青年已失去所有生机的那张脸转过来朝向他,他脑海中才陡地炸开了一片,转头看去:“你做了什么……”

    那白衣文士平静道:“我来剑门关途中遇到他,据说本是想投亲去,到了才知六亲皆已亡故。举世竟无一相熟之人,异地他乡,不慎染病,摔落山间。他求生不能,但求一死……我帮他了断,他能一朝赴死,少受苦痛,不也令人羡慕吗?”

    一朝赴死,令人羡慕?

    他杀了人,却还如此面不改色,视若寻常!

    王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突如其来的惊怒,使得他攥紧了手中的药瓶,豁然起身。

    方才摆在地上的药瓶却因此被撞倒在地。

    那白衣文士望向他,分明才杀了人,可眉目间竟是不作伪的悲悯:“你是以为,我做得不对?可芸芸众生,有人求活,夺其性命是残忍;有人求死,令其得生便是残忍。世人种种苦,皆因生来,有时杀戮反而是一种慈悲。杀与恕本为一体,杀难道不才是真恕吗?”

    杀与恕本为一体,杀才是真恕……

    话中有意,言外还有意!

    在其话音落地之际,王恕但觉一股寒意袭上:“你是谁!”

    那白衣文士不答,只是起身,垂首捡起地上一只滚落的药瓶,先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才道:“大夫活得艰辛时,原来从不曾想过死吗?”

    王恕闻言立刻看向他,瞳孔微缩。

    他唇畔挂着浅淡的笑意,就用那只刚杀完人的手,将药瓶递出:“你的东西。”

    可谁想,就在这一刹,一只酒坛竟从上方凌厉飞至!

    “哗啦”一声响!

    酒坛砸到那药瓶上,也砸到那白衣文士的手上,顷刻间已完全碎裂!

    迸溅的残酒在其袖间,留下一片水迹。

    王恕一震,仿佛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回头看去。

    那白衣文士先看一眼自己衣袖,而后两道长眉略微一拢,也抬眸望向方才酒坛的来处。

    青冥薄雾在山间流涌,一袭玄衣的女修剑已出鞘,紧握于手,立在高处,是前所未有的紧绷姿态。

    十来名年轻修士站在她后方,颇为惊愕。

    然而前面的周满面容冷肃,早在看见那白衣文士身影的瞬间,眼底的温度便已降至极点,视线锁紧此人,只对王恕道:“菩萨,过来。”

    王恕从未见她如临大敌到这般程度,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那白衣文士,凝视周满,却有少许意外:“你好像认识我。”

    前世种种血腥记忆,随着这一句,几如狂潮般翻涌出来,但周满执剑而立,与他对视,身形动也没动一下,连声线都冷到没有半点起伏:“倒不必认识。放眼如今天下,能将五州剑印视作玩物,随意缀挂腰间者,除阁下外,想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张仪略有讶然,随她所言低眸一看,才发现那五枚深紫小剑已因这几日徒步蜀道的艰辛,与旁边细长一本册帖一般,被碎叶污泥糊得都快看不出原样了,于是有些抱歉:“惭愧,是我前阵忙着赶路,倒一时忘了它们还挂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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