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不记得他们后来还谈了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再谈。只记得自己从周满屋内出来的那一刻,拉开门扇,外面的大风夹着雪吹过来,一下灌满了他衣袖。
那尊泥菩萨拎了灯,执意要送他。
待走到自己门口时,他回头望去,庭院里的松枝已被积雪压弯,周满就倚靠在对面门边看他。那对素日冷淡的深色眼珠,被侧面隐约昏黄的灯火晕染,竟也给人一种带着暖意的错觉。
那一刻,他忍不住想:谁说周满这个人不会打牌呢?她分明会得很,只不在牌桌上罢了。
金不换最终会怎么选,周满无法猜测。但为防万一,次日清晨比试开始前,她便让王恕去金不换那边擂台看着,哪怕真有意外,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她自己,则在巳时第一声钟响时,独自走上擂台。
整夜雪后,漫山铺白。
连擂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踩上去时有轻微咯吱的声响。
周满一身玄衣,格外醒目。
颈侧上一场王诰涅火留下的灼伤,已经被那尊泥菩萨用白布细细裹缠了一圈,虽然有点血迹渗出,但还算得上雅观。
只是对阵王诰时那枝病梅不见了。
握在她手中的,是一柄雪白的长剑。
今日四进二的两场,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悬念,观者也不如周满对王诰那一场多。但凡是到场之人,大多都是被周满打王诰那一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所惊,专程看她来的。
几乎在她上台的同时,就有人注意到这柄剑了。
“咦,换了一口剑吗?但看上去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这不是先前那病秧,啊不,那王大夫对阵王诰的时候用的吗?这回难道不仅要用一样的剑法,还要用一样的剑?”
“不对吧,这本来就是她的剑。我记得,最早这剑是她用,后来才借给王恕的……”
“不不不,这最早分明是金不换的佩剑!”
……
人们掰扯起来,却忽然都有些掰扯不清楚,未免犯了嘀咕:“这仨的关系,是不是有点……乱?”
周满人在台上,不禁朝台下那声音的来处投去凉飕飕的一眼。
然后才回眸审视自己今日的对手——
站在对面的王氏二公子,王命。
与高调乖张的大公子王诰相比,此人衣色浅淡,眉目平静,不见骄矜,反而带着书卷气,甚至不符合神都王氏一贯给人的那种凌驾于尘世的印象,显得十分内敛。
手中所执,非刀非剑,而是一管青玉画笔。
第二声钟响,两人相互道过礼。
周满拔剑出鞘,王命所执的那支画笔笔端,也陡地燃起一朵火焰——
一朵震颤的,深灰色的火焰!
焰心黯淡,完全没有王诰凤皇涅火那种霸道的灼热,反而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一般,甚至给人一种微弱之感。就像是王命本人给人的印象。然而在其燃起的瞬间,方圆十丈之内无论远近,所有人心底均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台下顿时有人惊呼一声:“幽冥玄火!”
九大灵火中排名第八,相传取自九千尺深渊坚冰之下,火性极寒,完全迥异于常火,是以又得名——
死火。
周满早看过他与妙欢喜一战,知道他上一场之所以获胜,便是打到后面时,忽然祭出此火,打了妙欢喜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竟是刚开始就亮出此火。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是场硬仗了。
眸光幽深,她将手中的无垢剑剑柄,攥得更紧了一些。
战机一触即发,第三声钟才刚一响,对面的王命毫无废话,立刻起笔!擂台变作他的画纸,笔端那一簇玄火则如他所蘸的淡墨,瞬间随其笔势挥开一条火线,划向周满!
周满运剑便劈,剑气霎时将火线劈开。
可谁想到,这火线竟如墨迹一般凝而不散,反而拧一条长蛇,王命仿佛早料到周满的应对一般,挥笔一勾,长蛇便长出四爪,头上生角,化作龙形,一声嘶吼,再向周满袭去!
画蛇添足,则跃龙门!
只是深灰的火龙无目,浑似九幽地底钻出,呆板之余还有几分诡异。周满心中一凛,眉头已皱,毫不犹豫催剑向前,便一式“恨东风”向前直刺。
剑端与龙口撞在一起,但僵持仅有短暂的片刻。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已经看到,那在世人眼中名不见经传的王氏二公子,面色突然一肃,竟然提笔高竖,从上而下一笔戳向那灰龙眉心!
画龙须点睛。
两只森白如骨的龙目,凭空睁开,与此同时,整个龙首忽然玄火大炽,威势暴涨。
周满剑气瞬间为其崩碎!
这一手变化起于惊促之间,且在王命先前与人的比试中从未出现,她又怎能预料?尽管用最快的速度撤剑,翻身远避,也依旧被这一头浑身死火的焰龙撞了一下,吃了暗亏。
刻骨森寒之意立时从肩膀袭上,使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而那头焰龙则在半空转身,又游回了王命身边,宛然如一活物!
周满左臂冰冷,下视长剑,但见无垢剑剑刃之上都因对方幽冥玄火极寒的火性凝上一层冰霜,一时竟生出几分佩服:“你竟将王氏《燃眉录》与丹青之道合二为一,难怪连妙欢喜都败在你手中。”
此言一出,别说台下普通观者,就是台边的夫子们都不由吃了一惊。方才二人交手变化极快,众人仔细看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多想?经周满此言一点,才忽然意识到王命控火之术确与王诰出于同源却又差别巨大,看他的目光不由有了变化。
在此之前,没人正眼瞧过这位王氏二公子。
毕竟与王诰比起来,他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也从来不爱出风头,连实力都好像显得平平。今日与周满这一战,更是所有人默认的“炮灰”。大家与其说是来看比试的,不如说是来看周满怎么赢、用多久赢的。
谁能想到,其实力竟也不俗?
七岁时,王诰就得了凤皇涅火,成为王氏下任家主人选;而王命苦等到十四岁,才被人带进虚天殿,继承幽冥玄火,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见到父亲一面。
几年前,来人通传他与王诰同习丹青之道。他以为自己终有机会,被父亲正眼相待。然而将丹青之道修行到人人称赞的地步,才偶然得知,若非王诰不耐烦学此道,也轮不到他学——
他永远是那个“备选”。
永远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其次”。
可是今天,没有王诰,没有王氏,甚至也不为任何世家利益,站在这里的,被看到的,只有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他执笔而立,竟未趁胜追击,只是回视着周满,内心从未感到如此平静:“神都王命,还请赐教。”
周满并不答话,只是劲力一吐,震去了剑上所覆冰雪。
同时,王命笔势再起,一场拉锯就此展开。
王命丹青之道脱胎于杜草堂诗书之道,提笔运笔自有一股挥毫泼墨的恣意沉浸,只是因结合了《燃眉录》因而更添上三分险峻。走笔时龙游场上,过处无不凝冰结雪,甚至唤出道道冰刀霜剑,不断进逼。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周满很少正面接招。
这名上场对战更强的王诰尚能有进无退将对方一顿暴打的女修,此时竟显得格外谨慎。剑光腾跃如风如电时急时徐,可更多的用于闪避退让,而非主动进攻。
若说王命动手,平静的表面下颇有几分不计后果破釜沉舟的架势,那么周满就像是盘旋的鹰隼,锋锐的剑光倒映着深邃的眼眸,只在一次次交手的间隙中仔细观察,暗中计算。
两种策略,两种风格,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众人屏息观看,均知道双方在这极快的交手节奏里一有不慎就会重伤,可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真正的正面交手,不免渐渐沉不住气:“难道是她上一场受伤太重,限制了这一场的发挥?总不能这王命身上实有比王诰更大的本事,怪我们没有看出来吧……”
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眼拙。
只有少数人心知肚明:从先前第一轮交手就能看出来,王命对周满已经极其了解,且心思缜密冷静,可周满对王命的了解却十分有限,对方的功法和交战风格此前都不曾完全展示于人前。若不了解对手就“先下手为强”,天知道会不会被人“后发制人”。任谁都能看得出宋兰真选王命给她当对手,为的就是消耗她。对旁人来说,这一场赢了就是赢了;可对周满来说,这一场若受伤太重,那赢也无异于输!
所以对周满来说,谋定而后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明眼人看得出来,王命自然也清楚。尤其周满那审视观察的目光,只使人感到如芒在背。
他情知自己修为厚不过周满,若被对方摸清底细,只怕越往后越不利,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心念一动,人竟陡然拔起!
悬腕运笔,凌空一个大圆画出,往下压去。
当深灰的一圈火焰落到地面时,整座擂台便随之震颤起来,结出一层层坚冰,下一刻则如冻土般开裂!
咔嚓咔嚓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
周满毫不犹豫飞身离开,先前立足之地已在瞬间崩溃坍塌,周遭观者赶紧朝后退去。这时再看,原本宽阔的擂台,竟已只剩王命那大圆所圈出的范围还完好无损——
画地为牢!
可还不等周满身形向这圈内落下,万竿冰竹便如一座刀山般瞬间从地面耸峙,向她突刺!
周满一剑点在其中最高的那竿冰竹上,方才借力于半空折转方向。
但这时后方已有王命以逸待劳。
剑光笔影,身随意动,在擂台大大缩小的情况下,周满先前避战的策略显然受到限制,很难再完美施展。两个人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无论其中一人如何向将战斗往后拖延,狭小的空间内也无法避开另一人的攻击。
鲜血忽然就成为了擂台上最艳冶的颜色。
两道身影时分时合,缠斗间已只剩下残影,但始终不脱离那小小一座擂台。溅在地面的,既有王命的血,也有周满的血,分明是以血换血,以伤换伤!
旁人屏息观看,一时分不清这二人谁占上风。
但与周满交手的王命却十分清楚,看似是自己攻击的次数多,得手的次数也多,可对周满来说那些都是皮外伤。而周满不反击则已,一反击都会伤到他的要害,是真正的“不动辄已,动如雷霆”。
得要抓到她的破绽才是。
王命面容紧绷,迅速分析着变化的局势,一缕飘飘荡荡的烟气,便在虚空中画出。
这一刻,他的气质仿佛也有了缥缈的变化。
周满一剑从周遭刀山般的冰竹丛中穿出,本是一剑攻向王命面门,可在这缕袅袅的灰烟升起时,竟感到了一股冷寂袭上心头。
这不是一缕普通的烟气,而是连那一星弱火都熄灭后,死灰堆里最后冒出的一缕带有温度的尘烟。
但它的温度那样少,那样灰暗,使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只像是魂魄都要随之飘起来一般,是物毁灭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是人死亡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死火——
使人心灰意冷之火。
王命的眼底仿佛也浸了那抹深灰,变得暗淡。但与之相反的却是他手中的笔,忽然凌厉如刻刀,迎着周满剑尖点来!
嗤拉,笔端削过剑身,其力之厚在到剑身中段时,已将剑压向周满。
原本由她所控制的剑,竟反横到自己颈间!
毛骨悚然的一刹,两人近到仅余一掌之距。
王命深灰的眼珠轻轻一转,忽然道:“泥盘街的血债,我也有份。原来你不想讨么?”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
可王命看得清楚,在听见他话后,周满那清冷的眼尾突地一跳,连眉梢都瞬间染上霜色!
“铮!”
剑鸣激越,是周满突然震剑,将那支压在剑上的青玉画笔荡开。
王命但觉手中巨力涌来,同时眼前指影凌厉,是周满未持剑的那只右手分花拂柳一般袭来,逼得他不得不退。
紧接着便听一声清脆的震玉之响!
王命五指一麻,所执玉笔便脱手而出,从他耳廓一擦而过。
他急忙撤步飞身而退,才免了周满那力量可怖的手指扣入他咽喉。待人落在擂台边缘站稳,先才那支玉笔早已如刀入泥一般,深深楔入中间的地面!
一抹鲜血从耳后浸下,王命抬头看去。
周满身上伤痕处处,连颈侧原本包裹好的伤口都重新渗出血来,一片殷红,情况不比他好上多少。
只是此刻,一双眼比他的玄火还要冰冷。
她盯着王命,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二公子这么迫不及待,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所有观试者都能清晰感觉到,她气势变了。
若说先前是冷静中暗藏危险,那么现在这危险就翻到了明面上,甚至带着一股隐隐嗜血的味道。
说完这话后,她竟将手中之剑一掷!
无垢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雪白的弧线,便落到地面,正好插在王命那支青玉画笔旁边,并排而列。
台下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这是在干什么?分明已经在弹指间击落了王命的画笔,占得上风,现在竟然自弃法器,这跟自寻死路赌命有什么区别!
王命也绝没料到,站着没动。
但周满显然没跟任何人开玩笑,唇畔笑意淡淡:“这说不定是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杀我的机会。怎么,不敢?”
台下已经有人道:“她疯了……”
周满站在那里,手无寸铁,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使人控制不住地幻想:只要能比她快一线,重将玉笔抢到手中,杀过去,那颗连王诰也不曾斩下的头颅便会落在他一笔之下!
可王命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甜美的诱饵背后,往往藏了一个危险的陷阱。
周满修为比他高,下手比他狠,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快过周满呢?可是……
整场交战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逼近极限了。
正如周满所言,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哪怕明知前面是陷阱,甚至有殒命之险,也将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去!
脑海中,有短暂的片刻,闪过了山巅风雪中的一株兰。
王命瞬间张开五指,身形有如雷动!
他义无反顾冲向周满。那支青玉画笔感知到他心意,顷刻飞回,被他用力紧握,一簇玄火迸燃在笔端,像一柄匕首朝周满颈间刺去!
幽冥玄火先将其肌肤冻结,以至于笔端刺入时竟发出破冰碎玉般的细响,而后才是利刃入肉的软声。
足足进了寸半!
可接下来便再难进半分。
不是因为周满一副血肉之躯忽然化作铜墙铁壁,而是自己体内传来一股冰沁沁的寒意,连带着经脉牵扯的疼痛一并钻心蔓延。
王命不用看都知道,是周满那柄无垢剑穿过了自己的腹部——
到底是她更快一分。
只是这一刻,他竟强忍住痛楚,灌注仅剩的灵力于右手,竭力将那支青玉画笔往周满颈中推去!
周满唇线紧抿,岂能再给他半点机会?几乎在感知到痛楚加剧的刹那,便直接一掌拍出!
只听“砰”一声,王命已如断线般跌去,摔到地上。
如注的鲜血流出,顺着擂台边缘淌落,染红了下方的碎石与积雪。
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想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骇然的一幕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不免又惊又怖。
周满剑底殷红,面无表情将颈侧已扎进去寸半深的玉笔拔出,伤处鲜血顿时顺着襟领渗下——只差那么半寸,就会伤及命脉,不可谓不险。
但王命显然伤得更重。
他匍匐在地,腹部一片血染,几乎已去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强按住伤口,摇晃着从地上爬起。
边上负责评判的夫子如梦初醒,连忙道:“周满获胜!”
分明一副唯恐周满走上去补刀杀人的架势。
周满没理会,但也没上前,只看着王命挣扎忍耐模样,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为了一个把你当做杀人之刀、垫脚之石的人,不惜冒死伤我,值得么?”
王命竟道:“锦上添花,多不胜数;雪中送炭,能有几何?”
认定的事,便不要再有改悔。
他看向周满,仿佛想到什么,往日平淡的眼底添了一抹嘲讽:“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人不是杀人之刀、不是垫脚之石?要么利用人,要么为人利用。你纵看不起她利用我来对付你,不也一样得牺牲金不换来对付她吗?又比她高尚在何处呢?”
言罢他捂着自己伤处,转身走下擂台。
周满在其身后静思片刻,不免一笑,那支青玉画笔便直接被她折断,轻轻松手落在地上。
王命听见声音,没有回头。
只是当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走到台下,看见前面一道身影时,脚步却立刻顿住,再难移动半分——
那是人群前方的金不换,身上竟无半点伤痕!
他像是很早就结束了自己的比试,已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一身织金华袍净不染尘,见得王命时甚至笑了一笑:“二公子伤得好像不轻呢。”
这一刻,王命头脑中是错乱的:“你,你怎么可能……”
金不换对战的是宋兰真,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除非……
王命的目光在人群中移动,很快定在远处宋兰真同样毫发无损的身影上,却忽然觉得喉间仿佛被刀划了一下:“你认输了?”
金不换潋滟的眸光垂落,同样向远处宋兰真的身影看了一眼,往前走去,擦肩而过时,那带着恶意的笑才在王命耳旁响起:“和我的‘朋友’比起来,二公子的‘朋友’,好像不太在乎朋友呢。”
王命盯着他,有那么一刹竟感到空茫。
然而金不换说完这句,已飘然经过,视线的尽头,只有擂台上那道染血的身影。
先前还面不改色干着杀人诛心勾当的金郎君,来到擂台下方,这时竟不敢走得太近,喉间微涌,低哑的声音终于泄露了少许情绪:“还好么?”
周满手指压住颈侧,指缝里还在汨汨流血,随意地笑笑:“死不了,还能打。”
话说着,视线却移向远处——
宋兰真一袭轻盈的羽衣,就站在人群的簇拥之中,也正抬了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