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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记账鬼才(大修)

    第一时间,金不换竟听得不太明白:“卖了?”

    周满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金不换接了一看,方知周满刚才为何是那般表情,眼皮禁不住一跳,却是怀疑:“王诰与宋兰真同出世家,与你却有深仇大恨,若真有这些事,不乐见其成都不合理,怎会好心来通知你?”

    屋内飘荡着清苦的药味儿,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就摆在桌上。

    周满摸了摸颈上的伤处,思索道:“好心不见得。王诰此人,在世家中的名声向来要压宋兰真一头的,前阵子输给我,已是大大丢了脸面,若后日我输给宋兰真,他岂不是连宋兰真都不如?背地里捅宋兰真一刀,以此人的性情,恐怕是做得出来的。”

    说话的同时,向门口王恕背影瞥一眼,不动声色一个手诀打出,药碗里的汤药顿时消失。

    金不换看见,忽感一言难尽,盯住她不动。

    周满却是若无其事地续道:“镜花夫人与宋兰真本是师徒,临到比试前传授点什么独门秘法也不奇怪,此事王诰所言应当不假;可第二桩,宋兰真还特向他确认我修炼瞳术之事……”

    金不换强忍住立刻向王恕告发她的冲动,道:“寻常修士不修瞳术,当初陈寺学的也是弓箭,宋兰真与陈寺自小一块儿长大,对弓箭一道必然有所了解。且那日夹金谷一战,陈寺记得你的眼睛,事后也曾禀报宋兰真。她既去问王诰,必然是怀疑你了。”

    这时门口的王恕才回转身来。

    金不换顺手将那封信转递给他,面容却变得凝重了几分:“若让她验证了猜测,宋氏会如何不好说,陈仲平与陈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自上次学宫寻衅失败后,这位长老可还被诸位夫子要求留在学宫“养伤”不得外出,偶尔还有人会在避芳尘附近的山前碰到他。

    泥盘街大祸,明月峡一役,最初的起因尚且只是陈仲平对金不换不完全确定的怀疑,若使他确认周满才是杀他爱子的罪魁祸首,焉知后面还会做出什么?

    尤其是……

    金不换补道:“还有明月峡一役,陈规的死。大多数人虽见你亲手斩杀陈规,但毕竟修为差距极大,外面皆以为是背后有人相助,先重创陈规,你不过最后补上一剑,这条命不能完全算在你头上。可宋兰真若推知你的本事,事情便又大不一样了。”

    不仅陈寺的旧账会被翻出来,只怕陈规的血债、明月峡一役的损失,也会完全记回周满头上。一面是杀子之仇,一面是夷平陈家半族之恨,岂有善了之理?

    周满垂下眼帘,慢慢道:“是很棘手。”

    王恕将手里这页信笺看过两遍,视线定在其中一行堪称狷狂的赤红字迹上,眉头却是锁了锁,竟道:“恐怕棘手的还不止于此。王诰信中所言,未必是全部的实情。”

    周满与金不换都看向他。

    王恕便道:“他信中提到,宋兰真去找他是询问与你有关的事,下一句才提的瞳术。可与你有关之事,难道只有瞳术吗?”

    金不换一凛:“你的意思是……”

    王恕道:“我若是宋兰真,一定还会问周满的剑法——自春试首日至今,对周满的实力,没有人比王诰更了解。神都王氏,又岂会有什么单纯的好人?王诰既不想你赢,也不想宋兰真赢。”

    拼个两败俱伤,才是他最乐见的结果。

    话到这里,他才抬头,但目光无意间从桌上扫过,看见周满面前那只已经空了的药碗,却不禁停了一停,仔细审视周满。

    周满还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正自玩味:“若真如此,此人就是先把我卖给宋兰真,再转头把宋兰真卖给我。火上浇油,生怕我们打不起来啊。”

    金不换却是注意到了王恕视线的朝向,连忙咳嗽一声,试图为周满打掩护:“咳,你们打个两败俱伤,到了白帝城时自然无力与他相斗,如此便可坐收渔利。如此说来,此人行事看似不合常理,实则都是深有算计,恐怕不好对付。”

    王恕慢慢看他一眼,直看到他心虚躲闪眼神,才道:“若果然出于利益,步步算计,尚可预料,不算不能对付;怕只怕……”

    话到这里,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顿了顿,将手中那页信笺放回桌上:“怕只怕,他是真的有病。”

    周满与金不换一怔,不解他意。

    王恕便垂眸看向自己指腹沾的那抹红痕,神情有些少见的沉冷:“这封信是用他自己的血写的。”

    指尖轻轻一捻,那抹红痕之上便立刻浮出细碎的金色焰光,分明与当日王诰对战周满时所用的凤皇涅火系出同源!

    这一瞬间,屋内安静极了。

    在听清王恕话语之后,周满头皮都麻了一下:什么人会用自己的血给仇敌写信?

    再看向桌上那封信,甚至无法克制地感到一种悚然。

    王恕轻声道:“或许那日,你该杀了他的。”

    周满无言,垂首静思。

    金不换听见这句,却忽然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尊厌恶杀戮、常怀悲悯的泥菩萨,能够如此平静地说该杀人呢?

    王恕则道:“后日一战,你有伤在身,宋兰真却以逸待劳,已经提前向人了解了你的实力,必思考应付之法。但她的实力,我们却所知不多。且她已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弓箭更不能用,也不该用。”

    周满与他对视,依旧没说话。

    王恕便看了她与旁边的金不换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本来就有意于剑首,但若只是为了完成我当日随口一句想去白帝城看看的心愿,才要去夺剑首,拿那一枚多出的墨令,实在没有必要,更不值得为此冒任何风险。”

    当初他一句话,两人便不分白天黑夜地教他学剑、陪他练剑,对他们的想法,他岂能没有半分察觉?

    但并不值得为此冒险。

    正如周满不愿金不换为她消耗宋兰真,他也不愿周满为他的心愿冒险,暴露身份。

    金不换立在旁边,搭下眼帘,捏住了手中扇子,并不说话。

    周满下意识看他一眼,才笑着对王恕道:“放心,我会考虑清楚的。”

    天色不早,两人告辞。

    只是临走前,王恕拎过旁边的药壶,又给周满倒满一碗药,只道:“别再倒掉了,不然下次让金不换陪你一块儿喝。”

    刚到门口的金不换险些一脚把自己绊到门槛上。

    周满顿时僵硬。

    新倒上的这碗药看上去比刚才那碗还黑,闻起来苦味简直刺鼻!她近乎呆滞地看着,只觉世间最深的恶意果然来自同伴。直到那病秧子挂着一张脸把罪大恶极竟敢不揭发她的金不换一并带走,她也还没想明白,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怎么会发现?

    周满头都大了,实在不想喝苦药,但想到王恕走前的那句威胁,实在怕他明天来把脉看出端倪,到底还是屏了一口气把药灌了。

    只是灌完后差点没吐出来。

    她放下碗便忍不住骂:“必定是刚才倒药的时候,趁我不防,往里面多加了一打黄连!看着老实,可公报私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恕哪儿有本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加黄连?不过是后面倒的药在炉上熬久了,更苦了罢了。

    但架不住周满烦他,骂骂咧咧往嘴里塞了好几枚糖丸才勉强停了。只是看见桌左侧那柄收在鞘中的无垢剑,舌尖翻卷过那一点压不住的苦味,想起后日一战,竟有些难以决断。

    夜深人静,她却毫无睡意。

    剑门关的寒风在窗外呼啸,有几缕透过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摇晃着灯盏上的火焰,明灭不定。

    周满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推门出去。

    学宫各处的星光在地面的积雪上晕染开,宛如一张模糊的画纸,浅淡的一轮素月悬在天边,将她的影子投在前方。

    她便垂首,跟着自己的影子,信步而行。

    但心中思绪,却慢慢搅在一起。

    那尊泥菩萨并未猜错,她参加春试对剑首并不执着,能拿到前十,进入白帝城便足够。可白帝城有化凡井,尽管她对这口井的存在始终心有疑虑,但正如金不换所言,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救王恕的机会,尽管王恕本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若的确只有自己一人,不争这个剑首也并无不可;

    可现在……

    脚步忽然停下,她脸颊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因为直到刚才,念头冒出的那一刹,她才陡地意识到,那一刻她想的竟是: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后抬首,眼前壁立千仞,旷照于月光之下。

    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到剑壁前面。

    前人留下的剑迹或清晰或模糊,都在流泻的光影里,对后世来者缄默不语。

    周满拾级而上,过不多时就看见了自己与王恕、金不换胡乱划下的那几行字,当时情形历历浮现在眼前,她伸手抚上那冰冷的山岩,唇畔不觉浮出几分笑意。可笑过后,风声掠耳,又觉迷惘。

    “大战在即,你也睡不着觉么?”

    一道有些苍老的身影从身后传来。

    周满一惊,回头看去,便见望帝一身灰衣,从鸟道下方负手走上来,于是诧异:“望帝陛下?”

    望帝也向那几行字迹看了一眼,只道:“以你实力,后日剑首,当是你囊中之物。”

    周满却摇头:“世事难料,尘埃尚未落定之前,谁敢妄言?何况对手不弱,本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望帝想了想,竟道:“这倒是。镜花还是颇有几分手段的,当年武皇与青帝打赌,若非因她,也不至于输了一整座凉州……”

    这说的当然是武皇当年与青帝要令百花于寒冬盛放的赌约了,赌注便是整个凉州。但镜花夫人出身神都,以牡丹自比,认为这是辱没了自己,且有武皇收背弃她婚约的琴奴王襄于座下的龃龉,于是施法,使得百花虽开但牡丹不开,让武皇输掉了赌约。

    望帝续道:“强说起来,她也算有一身傲气,既是自己的徒弟,必不会坐视其输掉比试。此次应对张仪,你帮了老朽不少,若你需要……”

    他通达的眼睛注视周满,话却不往下说了。

    周满先是一怔,随即才明白他言下的暗示,不可否认有那么一刻十分心动,但末了还是摇头:“陛下好意,晚辈心领了。”

    望帝奇道:“我出手帮你,无人能瞧出端倪,有何不可?”

    周满轻叹:“若非比试,而是私下相斗,我自然不择手段,什么办法都能用;可既是擂台,堂堂正正,又怎能作弊?假他人之力,即便赢了,也不算真赢。”

    望帝这时才发现,眼前的年轻女修看起来平平淡淡,原来也有几分骄傲。只不过别人的骄傲写在脸上,她的骄傲藏在心底。

    望帝笑起来:“那你后日可要当心了。”

    周满道:“多谢陛下提醒。不过晚辈之战实在无足轻重,却不知陛下与那张仪……”

    她有些犹豫,看向望帝。

    望帝顺着险峻的鸟道往上,显然是要去剑阁,只道:“自前日看过你与王诰那一场比试后,此人便不见了影踪。”

    周满跟上他,却忍不住皱眉:“难道他改主意,不取蜀州剑印了?”

    望帝摇头:“恰恰相反,我以为他就快来了。”

    周满顿觉凛然。

    望帝却感慨:“只可惜大战将至,对此人要取六州剑印的目的,至今还一无所知……”

    素月隐入层云,整座剑壁忽然笼罩进阴翳。

    周满道:“知人方能论事。此人来历神秘,我们既不知他所从何来,自然也难猜他将往何去。可凭此人的本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知道?”

    就连经历过前世的自己,都对此人知之甚少。

    她不免感到讽刺,想要叹气。

    望帝这时已一步踏上剑顶,抬眼望向那座覆了雪的剑阁,眼底忽然显出几分回忆之色,竟道:“对其来历,我倒是有一些猜测。”

    周满心头一跳:“您有猜测?”

    望帝点了点头:“只是尚需验证。这两日,我特意炼制了一物。”

    话说着,摊开手掌。一块尖棱状的石头,便从他掌中浮起,九面透明,看上去十分剔透。

    望帝将它移向周满:“此石乃是以万年前天外跌坠的陨石炼成,因久历岁月,是以能感应一个人……”

    然而话音尚未落地,石头才刚靠近周满,九面中正对着她的那一面,忽然亮了起来,仿佛有一束明光从里面照出!

    望帝看向她,声音戛然而止。

    周满隐隐觉出不对:“此物能感应什么?”

    望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探究,考虑片刻,正要回答。

    可没想到,就在他将要回答的刹那——

    那尖棱石正对着剑阁方向的那一面,紧随在先才周满那一面之后,竟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其光芒比起周满那一面的柔和雪白,也大有不同,只如有一团火焰在里面燃烧一般,大放出淡金的光芒。

    甚至迅速朝着其他几面覆盖!

    根本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便九面全亮,连原来周满的那一面都被盖去。

    随后更是“啪”一声尖锐的脆响!

    整枚棱石竟好像承受不住一般,顿时开裂,溅为碎片!

    周满蹙眉,尚未反应过来。

    望帝的瞳孔却是立刻紧缩,如电的目光朝正前方射去。一股磅礴的气势随着身为帝主的威压,瞬间朝周遭激荡,撼动了近处的学宫与远处的群山,连天上阴翳的层云都为之一散!

    那轮皎白的明月,终于重新出露。

    学宫议事厅内,所有正在商议后日剑首之战细节的夫子们全都被惊动,齐齐纵身飞出;

    避芳尘中对着那紫檀匣发呆的宋兰真与画舍里还在调弦的王诰,也立时察觉起身;

    刚走到院中正在月下欣赏雪中那一朵朵含苞牡丹的镜花夫人,更是浑身陡地一震,调转目光,眼底竟似有几分恍惚的泪意;

    ……

    甚至神都倒悬山上,王氏观道阁,也有一道身影自打坐中睁开双眼,升上高处,站在屋脊边缘,朝蜀州剑门关方向远眺!

    澄净的月光如水一般铺在积雪的剑顶,直到这时,周满才看见,剑阁阶前的空地上,早已坐了一道使人难以分辨的身影。

    衣袍是白的,身上的雪也是白的。

    整个人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但当他起身,向他们转过来时,身上的积雪便陆续剥落,仿佛是拨开了月光,从虚无的幽暗中显形。

    这一刻,其身影面容,在周满脑海中,便与前世玉皇顶上,他分开琼枝踏月而来,重叠到一起,再无二致!彻骨的寒意,顿时侵进心底。

    张仪却分外有礼,拱手道:“久闻剑关大名,深夜登临,只为一睹剑阁金铃,未曾先递拜帖,不意惊扰,还请望帝陛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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