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溯之法是燕澜自己提出来的,绝对不能反悔。
燕澜故作平静的应了一声“好”。
一扬手,掌心浮现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双耳玉壶。
姜拂衣看着他提起壶盖,默念口诀,那些飘散于山谷内的怨力碎片皆被吸引而来,纷纷往壶口里钻。
壶口仅有铜钱大小,闪着荧光的碎片在上空时便被拉扯成线条状,如同奔涌的星河。
“聚灵壶,可以暂时保存它们。”燕澜边收边解释,“因为……这数量过于庞大,回溯起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只能路上慢慢来。”
姜拂衣也是这样想的:“辛苦你了。”
燕澜心道不辛苦,都是我自找的:“咱们在六爻山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继续出发。”
“好。”姜拂衣正有此意,“刚才为了翻出这些碎片,消耗不少灵力,我也不太想赶路了。”
听说不走,柳藏酒重新化为赤狐,爬去树上蜷缩成了一团。
舔干净爪背之后,他才将下巴压在爪背上,笑道:“说的好像赶路时,是你驮着我一样。”
姜拂衣揉着自己的腰,朝棺材走去,实话实说:“你从来没试过乘骑狐狸吧,硌得慌,坐久了是会累的。”
红狐狸挠挠耳朵:“这样吗?改天我试试。”
两个时辰后。
月上中天,夜色浓深。
姜拂衣在棺材里睡熟了,柳藏酒在树上也睡熟了。
万籁俱静之中,只剩下燕澜一人还伫立在月色下,托着聚灵壶吸收怨力碎片。
心想铸造此壶的炼宝师,将瓶口铸的开阔一些是不是会死?
……
翌日,姜拂衣被爬上山头的太阳唤醒。
睡醒之后才检讨,出门在外,荒山野岭的,自己会不会睡的太沉了?
她翻出棺材,朝树下坐着的燕澜走过去:“柳公子呢?”
“去找食物了。”燕澜一挥手,面前出现一个食盒,“他吃不惯这些。”
“估计是去捕猎野味了。”姜拂衣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
从小泡在海水里,她的长发都是散着的。
上岸之后不方便,簪子随意一绾,或者扎起马尾。
大概也是常年泡在水里的缘故,姜拂衣肤色极白,微微有一些病态,因此剑笙前辈让燕澜为她准备衣裙时,她对款式没有任何要求,只想要些颜色鲜艳的,给自己增添些色彩。
燕澜很懂得举一反三,不只衣裙,送来的饰品同样璀璨。
簪子是一根翠绿鎏金的雀翎。
扎起马尾使用的发箍,镶嵌着一圈看上去就很稀有昂贵的彩色宝石。
因此不管她绾发绾的再怎样随意,瞧上去也像是精心打扮过。
从很多细节,姜拂衣看得出燕澜是个心细如尘的讲究人。
当然,万象巫也是真的有钱。
姜拂衣走过去坐下,习惯的打开食盒,拿出一块儿散发药香味的糕点。
燕澜看着她吃:“出了六爻山之后,等于离了鸢南地界,逐渐进入云巅国的腹地。那里人口稠密,藏龙卧虎。”
姜拂衣咽下一口,才说:“恭喜你啊大哥,人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再也不是六爻山了。”
燕澜:“……”
姜拂衣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万象巫处境艰难,我顶着圣女的身份,会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燕澜却满不在乎地道:“我从不畏惧他们,你也没有必要特别注意什么。父亲既让我一路护送你,你这一路的作为,自然全部由我来兜着。”
姜拂衣咬糕点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他。
“我只是提醒你,入世之后,莫要与我走散了。”燕澜拿出地图,铺平在两人面前。
地图上被朱砂勾出一连串的红圈,是一座座的城池,“这是柳藏酒规划好的路线,若我们走散,不要原地寻找,直接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我知道了。”
姜拂衣边吃边背。
等柳藏酒也吃饱喝足回来,他们再次出发。
离开六爻山之后,下方的村落逐渐增多。
抵达第一个主城时,他们便不能再肆无忌惮的飞行了。
云巅国规矩森严且繁琐,人群聚集的地方,说是地仙也要落地,改为乘坐各种兽车。
对于燕澜而言,直到落地这一刻,才算是他第一次入世。
入乡随俗,燕澜脱下那身诡异的巫族长袍,改了装扮。
以至于姜拂衣坐在客栈一楼大堂里吃早饭时,听到旁边女子窃窃私语,好奇抬头,瞧见一位仪态端正的世家贵公子走下楼梯,第一眼险些没能认出来。
再者,他们这一路,途径的几乎都是主城。
按照柳藏酒的说法,大隐隐于市,越偏僻的地方,越是容易遇到是非。
但麻烦也不是完全能够避开的,总有超出计划外的事情发生。
这日他们便被挡住了云洲城外面。
不只他们,从早上开始,城门便被封锁。晌午日头火辣,门外聚集着百十个人,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先回去吧,或者去附近镇上等着,听说城里住了一些贵客,是从神都来的,一时半会儿不会让咱们进城的。”
“神都来的怎么了,就能这样霸道?”
“和城主没关系,是郡守下的令,表示对他们的重视,而且人家是来捉妖的,也是为了咱们小老百姓的平安嘛。”
“那东西……确定是妖了?”
“咱们哪里会知道,但吴家村周围确实已经被封锁起来了,里面全是浓烟,外面贴满了黄符,几步一个守卫。”
姜拂衣听了半天,大概知道西北面有个吴家村,村民凿井的时候,挖出来一个封了口的坛子。
揭开封口之后,坛子释放出滚滚浓烟,导致不少村民陷入疯狂。
但那浓烟并不曾向外扩散太远便止住了。
柳藏酒猜测:“坛口是一层封印,村子外围应该还有一层封印。”
姜拂衣点点头,看向燕澜,这方面他才是行家。
燕澜显然缺乏兴趣:“神都既然派了人来,不必我们操心,去别处。”
柳藏酒身为妖,更不可能对抓妖感兴趣,立马拿出地图:“那咱们绕行吧,赶夜路去下一城。”
燕澜不同意:“附近找个村落,破庙也行,歇一晚再走。”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姜拂衣这两天总感觉他有些魂不守舍,不免想起他体内的寄魂。
但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寄魂应该已经寄生稳妥了吧?
难不成是每晚定时回溯那些怨力碎片,耗费太多精力所致?
姜拂衣正想说不急,燕澜往人群外撤:“我没事。”
姜拂衣越看他越怪,步伐有些急促,人群里像是有什么吃人的猛兽似的。
饶是柳藏酒如此粗心之人,也能看出一些问题:“你大哥是怎么了?”
姜拂衣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懂:“走吧。”
跟着燕澜一起往后撤。
忽地,前方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鹿鸣。
姜拂衣眺望前方,只见官道上迎面缓缓驶来一辆华美的鹿车。
十几头灵鹿开路,看上去颇为气派。
城门外拥挤的百姓们,望见那些灵鹿,纷纷避至两侧。
柳藏酒也赶紧拉着姜拂衣往边上走:“灵鹿是闻人世家的标志。”
姜拂衣“哦”了一声,闻人世家,云巅国排名第一的儒修世家。
他们掌管着弱水学宫,还负责编纂整个云巅国的修行排行,以及资源的发放,没有修行者会想要得罪他们。
但燕澜步伐不停,丝毫没有靠边的意思。
姜拂衣见状,立刻拉着柳藏酒追上去。
鹿车与燕澜擦肩而过时,车上坐着的男人手持一柄折扇,撩开些帘子,向窗外望去。
燕澜步伐稳健,目不斜视,只是唇角微微提起一抹冷笑。
匆忙一瞥,姜拂衣瞧见那男人面如冠玉,眉目间有几分轻佻。
同时,他另一侧还坐着一人。
隔着车帘罅隙,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姜拂衣也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快步而过。
“看来那坛子里的东西来头不小。”柳藏酒压低声音道,“连闻人世家都派人来了。”
姜拂衣疑惑:“闻人氏不是儒修么,怎么跑来捉妖了?”
柳藏酒猜测道:“估计是过来做评判的,我正纳闷,边陲出了祸乱,哪里用得着神都派人来,来了之后不先去吴家村,而是在城里住着,原来是在等人呢。”
姜拂衣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那坛子成了神都学子们的一次试炼,一场考核?”
柳藏酒摸下巴:“应该是吧,会参加这种考核的,一般都是各大世家的新苗子,从未参与过排名。是骡子是马,先看这一回。”
姜拂衣扭头又看一眼鹿车。
柳藏酒挑了挑眉毛:“听说闻人世家的男人,各个都是美男子,刚才那个,也不知道是哪一位。”
“不是,我感觉有人在打量我。”姜拂衣连忙撇清。
她最不喜欢文绉绉的儒修,长得多好看都没用。
鹿车里。
闻人枫好奇地询问身侧:“我们闻人氏和巫族素有仇怨,我才多看那巫族人一眼,漆公子看什么?你认识他?”
半响。
“我看的不是他。”
……
夜晚,姜拂衣三人宿在附近一个村子旁的破庙里。
临睡前,姜拂衣又问燕澜一次:“你真没事?”
燕澜像是被她问的有些不耐烦,抬起眼皮儿,给她一个“请让我安静一会儿”的眼神。
姜拂衣却不得不烦着他:“要真是因为回溯那些怨力碎片造成的,停下来吧,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想起来的。或者再遇到害我之人,对方见我没死,可能还会痛下杀手,守株待兔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不碍事。”燕澜知道她是出于关心,尽量维持住自己的耐性,“我皆因瞧见了闻人氏,心情不佳。”
“闻人世家?”姜拂衣不知何故,但既然是族里的恩怨,她便不再多问了。
一个时辰后。
燕澜等两人睡下,走出破庙,直接绕去庙后。
脚步忽地踉跄,身体前倾,吐了口血。
一缕烟魂从他袖中飞出,凝结成一个瘦猴子的样子,在地上直打滚:“我饿啊,我好饿啊!”
燕澜幽深的双眸逐渐泛起杀意:“今日在城外,你竟想吸食身旁百姓的魂魄?”
瘦猴子打完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声似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可是主人,你的魂魄我吃不了,这样下去我要死了,你们巫族养了我几千年,我就要死在你手上了啊。”
燕澜紧紧抿着唇,不知为何,寄魂一直不能与他完全融合,也不能以他的魂魄之力为食。
寄魂说他的神魂坚不可摧,如同一块儿烙铁,咬一口险些磕掉牙。
近来它逐渐躁动,整日里想要吸食别人的神魂。
燕澜压制它,已是压制的越来越辛苦。
瘦猴子委屈巴巴地道:“主人,再不吃一口,我是真的要饿死了。”
不必它说,燕澜早看出来了,它从猪崽子一般圆滚滚胖嘟嘟,逐渐变成现在的枯瘦如柴,濒临消散。
但放任它去吸食旁人的魂魄,虽不致死,顶多病上一场,在燕澜这里,也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瘦猴子和燕澜拗了许多天,确定自己真的拗不过他,妥协认输:“其实不只是人类,我也稍微可以吃点妖兽的魂魄。”
燕澜敛目嘲讽:“我一早问你时,为何不说?现在说太晚了。”
神都来了一众修行者,附近的妖兽早已闻风而逃。
瘦猴子哭丧着脸:“那去附近找找小动物的魂魄,先给我垫吧垫吧。”
燕澜无动于衷。
瘦猴子抓住他的衣摆使劲儿摇晃:“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啊。”
“这便是不听话的下场。”燕澜终于将它收回袖中,寒声警告,“听仔细了,无论我巫族先祖从前待你如何,在我手中,你若敢有所忤逆,我便敢毁了你,哪怕是与你同归于尽。”
……
燕澜出发之前准备的糕点已经吃完了,早上睡醒之后,姜拂衣去旁边村子里买些吃食。
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
回来破庙,姜拂衣眯起眼睛看向柳藏酒:“是不是你干的?”
柳藏酒才刚睡醒,爪子揉揉眼睛,忽地变回人形:“什么?”
姜拂衣抱起手臂:“大半夜不睡觉,去把村子里的鸡圈全给掀了,咬死了几十只鸡。”
正打坐的燕澜手指颤了下,不自觉的微微垂首。
幸好带了一只狐狸。
柳藏酒诧异:“没有啊,我昨晚上没有离开过庙里。”
姜拂衣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现在村民们正在热闹的讨论,究竟是哪里来的活菩萨,咬死几十只鸡罢了,竟然留下那么多金子。”
柳藏酒一听这话,立马也抱起手臂,仰首挺胸的和姜拂衣面对面争辩:“给钱?狐狸吃鸡,天经地义,我怎么可能给钱?”
咦,姜拂衣寻思着有点道理。
那这事儿可真是有点蹊跷了,谁会大半夜跑去掀鸡圈,还这样讲究?
讲究?
她倏地转头看向燕澜。
燕澜故作镇定,神色淡然,假装对两人的交谈毫无兴趣。
没关系,他原本便是这般冷漠的性子。
姜拂衣:“……”
破案了。
怪不得整天遮遮掩掩的戴面具,原来这世上真有人仅仅因为心虚就会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