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正不紧不慢的在乡间行着,未出元宵节,若薇就跟着爹娘一起去长阳府城,她们雇了两辆骡车,一辆装她们三人以及箱笼银钱,一辆则装的是织机及零碎。
原本冯氏是想让杜宏琛把十亩田托付给旁人,但杜宏琛认为这里也没有再回来的必要,正好村中有大户要买,他和冯氏商量之后,径直把这十亩田都卖了出去。
但这些银钱显然是不可能拿在手里花的,二人正商量在府城附近的城郭买田。
冯氏笑道:“这样很好,只不过府城附近的田亩肯定是要贵一些的,咱们作六亩也尽够了,一亩作口粮,一亩油菜田,桑田两亩,麻田两亩。”
“娘子英明。”杜宏琛也松了一口气。
冯氏看着他道:“相公,买完田后,你就专心在家读书。别听人家的,还要在家坐馆,如今坐馆一个童子一日不过四五文,就是收五六个学生,一日不过二十几文,能做什么?”
杜宏琛也情知冯氏说的有道理,只是他是个大男人,总吃妻子的,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挠挠头道:“原本今年科举,眼见还要再等两三年出孝之后才行,这……”
“傻瓜,你是秀才,咱们十亩地不是还免税赋吗?难道不是靠你么?我家薇姐儿还指望做个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啊,薇姐儿。”冯氏对若薇道。
若薇大声答道:“是。”
杜宏琛也受用许多,而若薇也很清楚他爹的确是有能为的,一个同进士能十年之内从七品县官成为正四品知府,很会做官的一个人。
长阳府是位于京杭运河其中的一个口岸,因此此地商贸繁荣,长阳府城门口不少排着队给守门的衙差看路引的,这个时候就体现秀才的好处,秀才出门不需要路引,更何况杜宏琛是府学生。
前世若薇自从母亲去世后就离开长阳府,对这里都没什么太多印象,现下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娘抱着她正一样一样指着她看:“那是间老店了,以前卖的酸汤面大家都说狗都不吃,守了这十几年,居然客似云来了。”
“薇姐儿,那是娘所在的锦绣坊,别看铺子不大,可他家铺子京中都有呢。当今女子穿衣,都是在锦绣坊买布裁衣。”
若薇很喜欢娘亲脸上的酒窝,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酒窝,又问:“那娘您去京里,可不可以织布卖给锦绣坊呢?”
冯氏点头:“有锦绣坊的店都收的,你看我身上和锦绣坊签了二十年的契约,无论是咱们府城还是在京中都是可以的。”
若薇就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冯氏的宅子是在婚前买的,据说这里曾经中了个进士,所以叫及第坊。从坊门口入,这里一片住的都是小有家资的百姓。这里虽然算不得最繁华之地,但在老城区,前面临街,后面临江,坐北朝南朝向好不说,还很热闹。
“娘,外祖母她们是不是也住在附近?”若薇在娘死后,跟着外祖母过了数月。
冯氏点头:“不远,若是你外祖父套车过来一盏茶的功夫,走路三刻就能到。咦,还记得外祖母啊?我还以为咱们在乡间许久不回来,你都不记得了。”
若薇笑眯眯的:“外祖母给我压岁钱。”
“你这丫头。”冯氏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杜宏琛这个时候先下去,开了门让人把家什搬进去,其中就有村里的熟人厉大虎,厉大虎除了在酒楼做红案之外,趁着过年,酒楼老板回家过年,他正好用骡车送杜宏琛一家过来,也多点进项。
原先他一直听厉婆子说起杜相公家的胖娘子如何能干不知,今日看了人家的宅子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个一座一进的宅子,正门南边有一排倒座房,从宅门进来,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庭院,用道路铺的石阶隔成四处,分别植于各种海棠、忍冬、山楂做屏障。两边是东厢和西厢,厨房在东厢房旁边,连厨房都是雕花的木门,墙上爬山虎上点缀着紫藤花,星星点点,如梦似幻。正房高大宽阔,两边还有耳房,错落有致,精妙无比。
冯氏牵着若薇的手进来,若薇居然发现西厢房铺的石子儿色彩斑斓,她惊呼:“雨花石。”
“是啊,这可是我每日和你外祖母去捡的,捡了许久才捡了这么点儿,就只把西厢房铺了。其余的就是用白石子儿铺的。”冯氏还有些苦恼。
若薇头一回觉得,靠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
她前世凭借父亲的官位一直想嫁一户好人家,进宫之后,也是想凭宠爱实现自己的愿望,最后鸡飞蛋打。可是娘亲家道中落,凭借自己吃苦耐劳,挣下好大一笔家业,所以她活的很坦然,不似二伯母那般。
二伯母虽然是药铺的独生女,但药铺生意全部靠二伯,她没有独立挣钱的能力,所以恐惧害怕,时时刻刻都要把二伯攥在手心里。她们家是反过来的,娘挣大头,又尊重爹,即便不靠爹,她把娘家关系也弄的很瓷实,一个人举凭着这些陪嫁再嫁也能嫁的很好。
等若薇回过神来,正听厉大虎在夸冯氏:“弟妹,你可真是厉害,这里就跟皇宫似的。我看比我们酒楼老板的宅子都修的好。”
冯氏笑道:“厉大哥千万别这么说,我这算不得什么,为了这宅子负债多年,你看我从来都没歇息过,我还羡慕厉家嫂子呢。今日我们头次来,没法凯火,等会儿让薇姐儿的爹请你们去附近吃顿饭,在我家多住几日再回去。”
这话说的很妥帖,厉大虎和另一个都摆手说不吃了,杜宏琛则道:“你们来府城一趟,怎么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骡子和马车就停在我们院子里。”
厉大虎心道冯氏还真是大气的很,杜家真是不做人,老大家得了五十亩,其余三个兄弟一人才十亩就打发了,还说什么照顾老母和妹子呢!杜老太和杜荷两个女子,能吃几口饭,杜荷再过几年就能打发出去,平日这俩还能帮大房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做许多事,骗谁呢。
但他也知道三房什么都好,就是无子,这样的死穴一戳一个准,他自己也是如此。
正式搬进来后,宅子虽然不算轩敞,但也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冯氏和杜宏琛所住的是正房,一共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东侧的耳房被当做杜宏琛的书房,西侧的耳房被当成冯氏杂物间,她所织就的布匹皆放此处。正中是一间花厅,另外两间,一间时她夫妻二人起居之处,一间则是接待客人之处。
因东厢居住不合适,又靠近厨房,故而用来做粮仓和饭厅,若薇强烈要求自己住西厢。她芯子毕竟是大人,不想再和父母同住一屋。冯氏是一位非常尊重孩子的母亲,她见若薇坚持,也就同意了。这宅子买了之后,里面家具俱是当时已经打好的,若薇几乎是一进来就喜欢上了。
西厢房门口挂着一架竹帘,掀开竹帘进去,一眼望去,里面最里侧是一张普通的木床,但打磨的很光滑,冯氏找了一架梅花帐挂上。床脚则放着三扇竖柜,竖柜对面则是一张长几案,配着一把圈椅,门口则是面盆架等等。
“薇姐儿,等会儿娘带你上街看看,咱们缺什么再买什么啊。”冯氏扫视周围,总觉得给宝贝女儿睡这里太简陋。
真是有娘的孩子是块宝,若薇不由想着。
爹在厨房包馄饨,娘就带着自己出去了,现下她们都是平民女子,若薇也还小,都不必带帷帽。自从若薇记事起,她就是官家千金,又相貌太过,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帷帽。现下能随心所欲的出门去,她甚至觉得吹到脸上的寒风都是温柔的。
却说母女二人一出来,就碰到西边的邻居家出来好几位年轻女子,才见一朴素的青年妇人挎着篮子出来。
冯氏认出她来:“咦,你不是秦娟儿吗?怎么又搬来这里了。”
“映雪姐姐,是你呀。咳,我哪里有银钱买屋,是在这里赁的两间房,倒是冯姐姐你,听冯太太说你陪嫁了一套院子,不会就是这里吧?”秦氏伸头望着。
冯氏笑道:“是啊,那就是邻居了,日后咱们可要多往来才是。”
二人笑着说了近况,秦氏听说冯氏丈夫是秀才,更是夸赞连连,但见她瞥到若薇的脚之后,突然神神秘秘的道:“冯姐姐,怎么你家薇姐儿还不开始裹脚,现在正是时候,你若不认得人,请我裹也成,我家女儿的脚就是我裹的,标准的三寸金莲。”
她说完,又扫了若薇一眼道:“如今女孩儿家容貌其次,若是有双小脚,才好嫁人呐!”
若薇心里一紧,她绝对不愿意再缠足了,前世就是继母刘氏让人替她用碎瓷片缠的,夜不能寐还脚肿胀疼痛不堪,还嘀嘀咕咕说冯氏不配为人母,放任孩子脚长大云云。
果然,冯氏摇头:“我只听说北边宣府、河北一带裹足风气盛,怎么咱们这里也兴起来。我就这一个女儿,不忍让她受苦。”
秦氏一脸不赞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咱们府城,刚新来的容推官,家中三个女儿都是请我去缠的脚。”
“娘,我就是不要。”若薇冷哼道,她素来脾气任性,有时候孤拐起来,冯氏这样刚强的人都受不住。
现下听女儿这么一说,冯氏连忙道:“罢了,罢了,她不愿意就算了,我看姑娘家识文断字,针黹女红都懂些,倒比这个好,再者,我们小门小户的,也不指望攀高。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情托付你,你做牙婆的人脉广,我沿途听说东边开了家绣坊,我想请个女红做的好的,看能不能专教我女儿,若事成,辛苦费绝对少不了你的。”
秦氏见冯氏这般说,也就不多劝了,若薇也是松了一口气。
母女二人东街逛了逛西街,直到手提不动了,才回到家中,瘫坐在椅子上。
杜宏琛笑道:“你们俩收获不小啊。”
“那是,牙粉、刷牙子、百合油、胰子这些就不说了,还有洗衣裳用的棒槌,熨衣裳用的熨斗,还有给你买了一方墨盒。咱们几个在老家住着,沐浴都不方便,今儿我们就老老实实的洗一遭。”冯氏伸了个懒腰。
“好了,别说了,先来吃馄饨。”杜宏琛赶紧端出来了。
还好家里常常放着木柴,杜宏琛就把从老家带过来的面和了一下,拌了荠菜馅儿,一颗颗馄饨饱满莹澈。
若薇尝了一口,忍不住夸奖道:“爹爹,你好厉害,真好吃。”
冯氏得意道:“你爹爹可不止是包馄饨,别的一样做的好吃。”
“是,为夫遵命,下次一定做更多好吃的。”杜宏琛耍花腔。
夫妻俩在饭吃完后,一起帮女儿蓖头、洗头,冯氏又单独帮女儿洗澡完了,若薇舒服的四肢百骸都似乎熨帖了。
若薇歪着头想明明娘想找人给她学女红的,怎么上辈子她又没学成?
冥想之际,外祖父和外祖母过来了,他们是来报丧的:“你林姐夫人没了,他家只有个寡嫂,去岁也死了丈夫,顶不了作用。”
冯氏道:“我和她关系素来不睦,况且我这里也是公公刚死,一大摊子事情呢,怎么去省城?”
外祖母素来偏心母亲,若薇心想这般让母亲前去,肯定不止是为了帮忙。果然,冯太太道:“你那外甥十三岁的年纪,就已经是秀才了。我听秦娟儿说你不愿意让薇姐儿缠足,那她怎么能嫁个好人家,你只顾疼女儿,也要为她前程着想。你姐姐当初把咱们家搬空了,嫁妆不少,她嫁去林家也操持的家境还算不错,现在她儿子又是秀才,你若去一趟,其余的我来说。”
若薇突然想起爹中举之后,娘过身了,姨母那时倒是有意,反而外祖母冷冷的拒绝了,说她前倨后恭。
甚至若薇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前世娘从省城回来之后还躺床上躺了几个月休息,年幼的她不知道娘为何要卧床休息,还以为娘是真的累了。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娘有没有可能是有了身孕?小产了,甚至不能生了,才和大房关系又和缓起来。
否则,以现在的情势,娘根本不会和其他几房往来。
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娘前去省城姨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