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你可受着吧!
下午时候,阿畴算了下账目,恰好这时候铺面上的洛掌柜来了,阿畴招待了人家,又和人聊了去年的买卖,也说了接下来的打算。
洛掌柜倒是提起一桩巧宗,说是他听人提起,如今婺州官营织造院有一批货,原本是做贡品运到燕京城的,谁知道恰好赶上绫锦院去年的产出多,那一批就没用上。
“本来年前他们想着运到海外出,好歹也大赚一笔,谁知到了浙江市舶司,没拿到对外的批文,这批货都装船了,船却硬生生没法出海,可把他们悔得够呛,过了年后,他们也没那心思出海了,便想着干脆把这一批货零散卖了,价格低,听说只有市价的八成呢!”
希锦原本在内室的,听到这话,不免动了心。
如今官营丝绸作坊规模大,京城少府监属下的作坊就有好几个,同时他们又在丝绸产区设置官营织造机构,这婺州可是丝绸名城,有着衣被天下的称号,所谓茧簿山立,缲车之声连甍相闻,说的就是婺州了。
这种官营织造院,由官方督工,那是很舍得用料下功夫,不惜成本的,这样的料子,可比外面那些作坊不知道好多少呢!
如果能囤积到这样的丝绸,且是低价囤积,等到年后,朝廷有大变动,满朝文武那么多相公老爷的,哪个官家娘子都得出门见客,既出门见客,就要做新衣,到时候价格哄抬起来,寻常百姓置办好衣裳可就难了。
她也不挑那些繁琐时髦花样,只买一些素净缎子,供着寻常百姓用,那也是能大赚一笔。
当下她心念已动,自然专心听着。
阿畴果然也细问起来,洛掌柜其实也不知道底细,见阿畴感兴趣,便说打听打听。
等洛掌柜走了后,希锦掐着纤长的手指头算账:“按照往年婺州这个时候的价格,一疋上等好绢要三百文,一疋绸要三百二十文,他们官营织造院的便是贵一些,但是做工好用料好,也是值得了,况且现在打个折扣,更是好买卖!”
阿畴颔首:“这两天我勤走动着,打听打听,或者尽快走一趟婺州吧?”
希锦:“大过年的,急也没用,你先打听着,然后初四动身,这样初五或者初六赶到浙江市舶司,去打探下消息。”
阿畴:“好。”
希锦:“到时候,多带一些现银,该打点的打点。”
阿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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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亲戚里道的难免走动,希锦比往年都要殷勤,抱着芒儿,但凡来个亲戚她都要凑过去听听消息,打听着动静。
宁家是商户,亲戚也多是商户,彼此生意难免有牵扯,过年时候消息走得快,很快希锦便知道,这婺州官营织造院的那批货,自然不是自己一家盯着,好几家都听说消息,都想去进货。
其实这样也倒好,若是自己在那里瞎扑腾,还不一定吃什么亏,各家一起过去分,虽然好处没那么大,但至少跟着大家伙走,不至于吃太大亏,亲戚互相帮衬着,大家有钱一起赚。
初四一大早,阿畴便从车行预定了一辆犊车,特意使了钱,租赁了宽敞油壁车,这样走亲戚看着阔气。
希锦见了那车,倒是高兴,去年过去外家,没赁到好车,多少有些寒酸,她爱面子,至今觉得气不平,今年阿畴办事妥当,能坐这宽敞好车了。
其实宁家自己就有好几辆犊车,也养了牛,养了驴,可那是家族的,都是公中统一调派,轮不着希锦家用,希锦出门只能自己去租赁行订车。
因为这车的缘故,希锦心情明显越发好了,抱着芒儿看窗外,春风拂面的样子十分畅快。
阿畴见此,道:“等以后咱们挣了钱,干脆自己买一辆油壁车好了,再养一头牛。”
希锦:“哪那么多摆场呢!”
毕竟平时也不怎么出门的,不至于用到车,若是凭空养着一头牛,那又不知道多少耗费。
阿畴道:“若是真挣了钱,养一头也没什么,便是自己不用,也可以托给租赁行,让他们帮着租出去,也能挣一些银钱,我算过,估计养牛的钱就出来了。”
希锦来兴趣了:“那倒是不错!那多买几牛头,养着,租出去挣钱!”
阿畴闻言,无奈看她:“若这么说,还不如过去郊区购置一处庄子,我们当养牛户吧。”
希锦自然对当养牛户不感兴趣,养牛嘛,肯定辛苦又累,身上都是味儿,到时候都不敢往人堆里凑。
她哪能做这个。
不但她不能,阿畴也不能。
她顿时摇头:“那就算了,万一你养牛养得不美了怎么办,若是有半分臭味,以后不许上我床!”
阿畴自是知道她性子的,怕不是要捏着鼻子嫌弃他。
当下道:“我懂。”
希锦却很快盘算起别的了:“若是有钱,去买了东街那处宅院才好。”
阿畴听这话,看过来:“你还惦记着呢?”
之前看过一次,她喜欢,不过到底不便宜,不敢下手。
希锦不太乐意地瞥他一眼:“那当然了!那么好的宅院,谁不惦记着!”
阿畴略沉吟了下,道:“今年我们好好做,多挣一些钱,如果能挣到钱,就盘下那处宅院好了。”
希锦听着,心里是喜欢的,甜丝丝的喜欢。
果然人都是要被哄着的,哪怕只是说说,还未必怎么着,但他有这样的打算,她心里也很是喜欢了。
至少他开始盘算着家里这一摊子事。
当下便搂着芒儿,笑道:“那赶紧给我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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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锦外家姓孟,孟家世代经营瓷器的,舅父家自己也有一家窑口,烧制了瓷器运到浙江一带,由出海的船运往海外。
孟家也算是有些家业的,希锦就一女儿家,平时心里自然多少想着依仗外家,靠着外家的名望,她在宁家才不至于被人瞧不上。
是以每每去外家走动,她都是大包小包提着许多节礼,对自己舅舅敬重得很,至于对外祖母,更是嘘寒问暖的。
和舅父说着话时,阿畴提起来这次婺州官营织造院的那批货,舅父倒是赞同,捋着胡子道:“你们年轻,年轻人有时运,就该好好干,把这家业积累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就说句话,你们父母不在了,我不顾着你们谁顾着。”
这话听得希锦自然心里感动,要不说外家好呢,亲舅舅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舅舅家表哥表嫂也过来了,阿畴便陪着表哥舅舅在那里说话,希锦自己抱着芒儿过去了后堂她外祖母那里。
舅舅家几个表嫂表姐妹都在,围绕着外祖母,花团锦簇一般,见到希锦都招呼着坐下,又逗着芒儿说话。
外祖母心疼早逝的女儿,待希锦颇为亲近,忙让底下人端上来红枣莲心冰糖羹,又上了茶叶蛋、猪油玫瑰年糕、雪花酥和五香糕等。
希锦见桌上摆着百事吉,那百事吉是年节时候待客都有的,有柿子、橘子和柏枝,统统放在一个盘子里,就叫柏柿橘,取个百事吉的谐音。
这本是家常物,不过那橘子却色泽嫣红,光彩灼烁,这必不是市场上常见的——至少不是希锦不爱吃的那种橘子。
旁边表姐看到了,笑着道:“希锦素来不爱吃橘子,不过你尝尝这个,这个甜。”
说着就给希锦掰了一个。
旁边几个听到也都笑了:“对,你尝尝。”
希锦比那拿过来尝了口,果然,那橘子清甜甘美,膏液充沛,几乎入口即化,也没什么渣滓。
当下不由好奇:“这是什么橘子?”
外祖母笑得慈爱:“这是乳柑,你舅父托人买到的,运了一车,给亲朋都分了些,昨日还说呢,希锦不爱吃这些,可要让你好好尝尝,看看是不是好吃。”
希锦听着这话,笑道:“确实是甜。”
外祖母:“今日回去时带一些,留着慢慢吃。”
希锦:“那还是罢了。”
其实说这话已经有些干巴巴的了,年前她购置了一些年货,有些还特意捎过来给外祖母和舅舅,算是晚辈的孝敬。
而舅舅这里所谓的亲朋,自然是没他们家的。
倒是也能理解,她招的赘婿,没什么地位,夫妻两个都年轻,在宁家说不上话,舅舅自然不指望自己的,有那稀罕好东西,必是派上用场,送给更要紧的亲朋。
不过被亲戚这样忽视着,且外祖母似乎也没意识到这其间的微妙,她心里自然不舒坦。
这时候,外祖母亲自动手剥了一个茶叶蛋:“来,芒儿尝一口茶叶蛋,来年抱一个大元宝。”
茶叶蛋是圆的,过年时候寓意大元宝,图个吉利。
芒儿还小,自然不会吃,抱着那茶叶蛋玩儿,懵懵地眨着眼睛,把那茶叶蛋倒是看得宝贝似的,惹得大家笑。
这时候表嫂念蕊见了,笑道:“这芒儿看着倒是个有福气的呢。”
外祖母满脸慈爱:“是了,生得天庭饱满,人都说这样的孩子福气大着呢!”
大家听了也都夸,这么说笑间,念蕊却突然道:“我记得祖母曾提起,我们希锦也是有大福气的,姑母生她时,可是梦见了七彩锦凤呢!”
外祖母忙点头:“是,是,梦得可真真的,醒来后还掰着手指头说,都是哪几个颜色,那七彩锦凤又是怎么拖着漂亮的尾巴翅绕着院墙一圈,最后落下来,说那羽毛反着七彩的光,就在她眼跟前闪!”
外祖母提起这些,自然也是惦记起自己早早没了的女儿,难免有些叹息。
不过希锦却是不爱听这些。
她娘确实梦到了七彩锦凤,所以才给她取名叫希锦,希是从宁家的字,锦便是那锦凤。
因为这梦,父母自然对她寄予厚望,说她将来要享大福,她自小又生得玉净花明,那是满汝城打着灯笼都难见的颜色,于是便时不时被人夸,说她将来必是要嫁贵夫。
后来和霍二郎订了亲,大家暗地里也说霍二郎将来得了功名,她怕是要得诰命。
可谁知道——
希锦叹息,想着不提也罢。
反正现在谁提那七彩锦凤,于她来说就是一个笑话。
她多少明白,念蕊提这个是嘲讽她。
念蕊对于大家伙夸芒儿聪明不乐意了,觉得没夸自己孩子,她不会想到大家对着外来的亲戚客气客气,只觉得自己孩子被冷待了,便故意这么说。
那意思是,天庭饱满又如何,你娘还梦到七彩锦凤呢,你也不过如此。
希锦脸上便淡淡的,若是以她性子,必是要还回去的。
但她到底顾念着外祖母,也顾念着这份亲缘。
于是她便笑了笑,道:“要不是嫂嫂提起,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其实当时就是图个吉利,谁还能天天拿这个说嘴呢。”
她这“说嘴”,明指自己,其实自然暗指念蕊。
听话听音,周围表姐妹有那精明的,自然多少听出话中意思,都抿着唇不言语。
谁都知道希锦的性子,打小性子就娇,谁招惹她,她那嘴能把人说得无地自容。
表嫂也真是的,干嘛非要提这话茬,这不是明摆着找不痛快吗?
这时候希锦又道:“外祖母,我娘在的时候便说,你最是通晓大理的,你既说梦到七彩锦凤有福气,那必是有大福气了,我到底还年轻,兴许福气在后面,说不得赶明儿我家芒儿便读个功名,到时候我也能得个诰命,披上霞帔,谁知道呢!”
念蕊听闻,知道她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多少不服,不过一时竟反驳不得。
希锦把她娘听老祖母的话都说出来了,反驳她便是反驳老祖母,只好忍着,不过终究气不顺罢了。
老祖母依然笑呵呵的,却是道:“你别总抱着孩子,你看我们小玉儿眼巴巴看着芒儿呢,他想和芒儿玩。”
念蕊越发不痛快,不过老祖母话都说了,她到底把小玉儿放下,去和芒儿玩。
那小玉儿三岁了,见到芒儿好奇,便凑过去看,要捏他脸。
希锦见此,自然不舍得,虽不明说拒绝,不过却连忙对芒儿说:“芒儿,自己下地玩儿吧。”
表嫂念蕊趁机塞了一块胶牙饧给芒儿:“芒儿,拿着这个吃去。”
希锦见着,就不太喜欢。
那胶牙饧粘牙,甜得很,是寻常百姓过年时候给小孩子打牙祭的,但是宁家到底是富户,还不太看得上这个,加上孩子还小,又甜又黏的,也怕吃坏牙,平时都不给他吃的。
这表嫂倒是把这个当什么好东西,特意给了芒儿吃,像是打发奴仆家小儿女一般。
希锦心里很是不痛快,不过刚才她已经让念蕊不痛快了,为这块糖,懒得说什么,只是给了奶妈一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让孩子吃。
那边芒儿走路摇摇摆摆的,过去和小玉儿玩了,奶妈见此,忙从旁跟着。
希锦这才略放心,便坐在榻上和外祖母并诸位表姐表嫂说话,屋里娘子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家长里短打转,说说孩子,说说衣裙头面,再说说谁家郎君如何,谁家阿郎出息了,谁家小娘子许了好人家。
这么说着,就见那边小玉儿“哇”的一声哭了。
希锦听着,看过去,就见小玉儿哭啼啼的,指着芒儿控诉:“抢我玉,他抢我玉!”
表嫂念蕊见了,忙起身过去看,一看之下,可不是么,芒儿扯着小玉儿脖子里的一块坠儿,攥着不放开呢。
她心疼孩子,一把扯开了芒儿:“快放开了!”
她这么一扯,芒儿毕竟是不到两岁的小娃儿,走路还摇摆呢,哪里站得稳,于是脚底下一个趔趄,就直接摔那里,之后“哇”的一声也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候希锦赶过来,忙抱起芒儿,芒儿看到自己娘,委屈得扎到希锦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希锦心疼得要命,赶紧抱着孩子哄。
这时候大家也都赶过来了,自然是劝着哄着,说小孩子打架常有的,别哭别哭,然后拿了各样糕点来逗。
奶妈也急匆匆赶过来,脸色煞白:“郎君说要糖水,我正说取些来,谁知道一转身功夫,竟然闹起来了!”
外祖母见此,板着脸:“有这样照料孩子的吗!”
奶妈低着头,一叠声认错。
小玉儿四岁了,口齿竟是个伶俐的,此时停了抽噎,竟指着芒儿道:“他抢我玉,抢我玉!”
说着这话,依然是委屈。
念蕊听这话,看了眼芒儿,道:“芒儿这孩子也真是的,是没见过这玩意儿吗,竟然扯着小玉儿的玉不放开,万一再用些力气,把孩子勒坏了怎么办!”
刚才情景,希锦也看到了,自知理亏,少不得赔礼,又笑着哄了小玉儿,说芒儿小不懂事。
她这么说着,芒儿在她怀里更委屈了,哭得一抽一抽的:“爹爹,玉坠儿,爹爹的玉坠儿!”
念蕊心疼儿子,那脸上自然不好看,听这话,便讪笑道:“你爹爹竟然还有玉坠儿呢……”
周围人见此,都多少有些尴尬。
希锦招的赘婿,那赘婿穷着呢,原本只是宁家铺子上一个小伙计,跑腿干活的,谁能不知道呢。
小孩子说一句而已,念蕊这么说,是直接一巴掌打希锦脸上。
外祖母见此:“小孩子哪有不打闹的,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也都是从小打着过来的,多哄哄就是了。”
说着拿出来提前备好的小元宝,雕刻精致的银锭子,上面都是状元及第等吉利话,给每个孩子各塞了两个,于是各自娘又哄着各自娃,这场争执总算平息了。
这时候希锦舅母过来了,却是让人上了蜜枣糕,她笑着说:“今年咱们这枣糕用的松子都是幽州运来的大松子,这才叫好吃呢!”
这蜜枣糕做起来工序繁琐,是用水磨糯米粉捏了后,再放冰糖,猪油,以及切细的核桃和松子,之后还要在上面印上各样吉祥图案,放进锅里蒸。
就汝城风俗来说,过年那时候待客必有的,这是年后待客的门面。
希锦舅母说笑着,底下丫鬟给每个娘子都奉上了,希锦只浅尝了口,这东西再好,她也有些吃不下。
旁边念蕊见了,笑道:“到底是希锦,大家族养出来的,见识多,说起来,昨天咱们坟亲过来,他家媳妇见了这枣糕,竟然一整个吃下去了!我问了问,那媳妇穷人家出身,果然是不懂。”
她这一说,周围几个大娘子小娘子都掩唇笑了。
她们这种人家,自然有一套讲究,过年去吃别人家枣糕,只能吃半个的,一整个都吃了,那就露怯了。
希锦听着大家的笑声,这枣糕彻底一口吃不下了。
从外祖母家离开时,一家子坐着马车,希锦脸上便没什么表情。
阿畴抱着芒儿,芒儿已经睡着了,不过眼睛那里略看出些红肿。
小娃儿生得白净,平时磕碰下都一片鲜红,惹眼得很,如今不光眼皮上,就是眼角那里都是一片红,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他蹙眉:“怎么哭成这样?”
希锦看着街道,街道上搭着彩棚,彩棚下一水儿的各样物什,琳琅满目的珠翠头面,也有各样杂嚼,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听到这话,声音寡淡:“心疼了?”
阿畴看着她的侧脸,她总是春意盎然的样子,一派天真。
如今却是萧条沉默,和往日很不一样。
当下问道:“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芒儿了,倒是惹得你这么不快?”
希锦正窝火呢,听这话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没人欺负!哭就哭,小孩子家,哪有不哭的!”
他心疼是吧?
那就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