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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嫁妆

    真娘躺在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四季花折枝百蝶缎被,唐妈妈正在喂她喝药。

    朝华刚一进屋就闻到梦醒汤的味道。静心舒气,平肝散郁,防她再犯厥症,是治情致癫狂症的老方子,母亲已经喝了十几年了。

    朝华缓步走到落地罩边,手指扣住木雕花,没一会儿指尖就被勒得发红。

    方才她连逼带哄的让父亲应承过继的事,此时却不敢迈步走到母亲身边。

    真娘目光涣散,一面喝药还一面发怔,听见响动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往花罩边的人脸上望了望。

    眼底徐徐浮起笑意,轻声唤道:“阿容,你来了。”

    一声阿容叫得朝华又要落泪,她“哎”的应声走过去,连步子都不敢太大,走到罗汉榻边,轻轻坐下了。

    真娘刚从被中伸出手,朝华就伸手去握住,不敢使劲,只松松拢着:“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唐妈妈说我病了好些日子,我只觉得像是发了场梦……”

    明明前两日还在烘藤花,用锦鸡毛做毽子呢,醒来已经嫁人了。

    细想想又确实能想起来她坐着大船,带着十几船的嫁妆妆奁,吹吹打打从太湖边嫁到了余杭城。

    她想起她给婆母敬茶,婆母严肃慈和,她跟嫂嫂性子又很相投,还想起三哥把她拢在彩绣鸳鸯的锦被里。

    唐妈妈顺着原来的瞎话往下编,告诉真娘容家举家都去了京城,姑爷又不出仕,容家就留他们小夫妻在杭城。

    唐妈妈违心道:“你瞧姑爷多心疼你,不用管家,不用定省,只管逍遥快活。”

    真娘昏昏沉沉之际,分不清是幻是真。

    偏偏唐妈妈说的话,每句又都能对得上,她问:“那阿容呢?阿容今日怎么没来?她也跟去京城了?”

    听见她还记得“阿容”,唐妈妈差点喜极而泣:“没有!阿容姑娘她……她的亲事有了些眉目了……这以后定了亲也要待嫁的,你是嫂嫂,有你看顾她,老太太很放心!”

    “哦。”就跟她兄长出任,她在容家别苑待嫁一样,“是了,是跟三哥同场的那个沈家公子?”

    真娘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

    三哥的信里还曾写过沈公子有才学,虽出身贫寒,但人品才貌俱佳,容家还在考量他呢。

    看见朝华,真娘眼中聚起一团光亮:“唐妈妈说你是为了替我求平安才伤了脚,请大夫瞧了没有?”

    “已经瞧过了,贴了膏药的。”

    真娘又轻轻点头:“你也是,唐妈妈也是,为着我生病,她的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唐妈妈隔些日子就要用梳篦沾上草药汁子把头发梳黑,这几天顾不上,颜色褪了好些,叫真娘看出来了。

    真娘脸色还白着,人却已经甜笑起来:“家里留下我,是不是让我给你过定办嫁妆的?”

    朝华立时应声:“是啊。”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有事情做,她的病就会好得多!

    真娘果然高兴起来:“我想也是的,我虽没大嫂能干,但也是你嫂嫂。”兄长嫂嫂出面办小姑子的事是应当的。

    婆母和大嫂如此信任她,她必要把阿容的嫁妆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放心,咱们如今天高皇帝远,你喜欢什么我都依着你!”

    容朝华喉口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颔首,半晌才挤出:“好。”

    玉壶见状赶紧送茶上来。

    朝华抬袖挡住真娘的目光,以袖掩面缓了又缓,终于能笑着开口:“那你可得慢慢好起来,往后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替她办嫁。

    朝华忍住泪,轻轻抚过真娘的鬓发,乌黑发中已有几根银丝。

    唐妈妈见二人谈得好,放下心来,叫上澄心绿绮篆儿几个到外头吩咐事去。

    一是屋中的装饰得赶紧换过,二是姑娘的衣裳妆奁也得全部换,原来是闺阁女儿,如今已是嫁为人妇。

    虽是年轻媳妇,寻常穿的戴的也还是跟待嫁闺女略有差别。

    既是“新婚”,那些石榴纹葡萄纹的衣裙得赶紧翻找出来,隔得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颜色还新不新。

    这屋里也没有一点儿三爷的东西,得赶紧从库房箱子里寻些来,把和心园左近的书斋收拾出来挂几幅三爷的画,再放几张字。

    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她又去书斋看了一眼,才坐上小辇回到濯缨阁。

    “叫几个人把五峰书屋收拾出来,添上成套家具,再把我小时候用的那套书桌椅子,还有琴和棋都寻出来。”

    那套桌椅是她开蒙的时候,父亲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打造的,年长些用不上了,就一直收在库房中。

    甘棠送上牛乳燕窝粥,这一夜一日姑娘只略沾水米,夫人的脸色不好看,姑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朝华接过去喝了一口:“今年纪叔那里选上来的丫头有几个?把单子列上来我瞧瞧。”

    教养嬷嬷倒是已经有人选了,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也都要仔细选,先在身边养起来,再慢慢教着识字读书,有机会送到母亲跟前去。

    “和心园里几个丫头都辛苦了,你捡几样她们喜欢的,用得着的,夜里就送过去。”朝华又喝了一口粥,“叫厨房上宽着些,她们要吃什么,只管去点。”

    她们好了,才有精神照顾母亲。

    “还有唐妈妈,我记得唐妈妈的小孙子已经跟着纪叔去跑船了?”

    “是,去年跟着跑船的,说走个一二年回来再定亲事。”

    “你记一笔,给唐妈妈送两罐玄参膏去。”

    甘棠看姑娘累成这样还在操心,心疼得不行:“余事都有我呢,姑娘先睡罢。”

    芸苓捧上香炉,点了块梅花安神香的香饼,又拢上窗户,撒下半边床帐。

    甘棠替朝华宽衣,扶着她坐到床上去。

    “沉璧呢?怎么没见她。”

    甘棠一面抖开被子一面回:“一早上就没见她,我问了才知道,她天没亮就到梅阁外头那个小横塘里练功去了。”

    梅阁就是朝华养兔子练针的地方,梅林边有个小梅塘,塘中泊着条小船。

    沉璧练的是船拳,平日朝华不出门时,她就窝在小梅塘练功。

    朝华了然,沉璧是在自责,但当时的情状,本就不可能放手搏斗。

    “她还说得把竹杆换成长渔叉,鱼叉才……”

    “才什么?”

    “一叉子就死透了。”也不知是说鱼还是说别的什么。

    朝华心头松下,竟莞尔一笑:“要没有合适的,就去铁匠铺子给她打一个称手的。”

    甘棠抿嘴笑道:“已经吩咐了,连同姑娘说的那种细簪身的花头短簪也已经吩咐了金店去打。”

    女儿家发上的短簪簪身多粗而短,最长不过一指,姑娘这回却要如细针一般长的,金店说这样的簪身稳不住簪头,更容易掉。

    姑娘就又要簪身粗,簪尖如针尖式样的。

    一盒各色短簪都要换簪身,得亏的家里有金店,赶半日工也就换出来了。

    朝华这才躺进床帐中,闻着梅花香饼的香味,气息都慢慢和缓下来。

    她拉开拔步床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锦盒。

    锦盒里零零碎碎装着许多东西,一只放退了色的绒花蝴蝶,蝴蝶的翅膀歪歪扭扭,两边还不一样大,是母亲亲手做给她的。

    一把五六岁小孩儿戴的芙蓉花小玉锁,玉上的字是父亲雕刻的,一面是“多喜乐”,一面是“长安宁”。

    还有一本小儿习字用的字帖,一行父亲所书,一行母亲所写。

    锦盒里还有许许多多各色的小物件,这都是她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阿爹阿娘亲手为她做的。

    朝华将那张小笺也放在里面,想起娘说的“想摸她又抬不起手。”

    原来她五六岁时伏在娘的床边,娘是想伸手安抚她的,只是病得抬不起手来。

    长睫轻颤,落下一颗泪来,“啪”的一声,滴在笺上,氲开了墨意。

    阖目睁眼,朝华的声音透过床帐:“让唐妈妈把娘今天说的话,告诉父亲去。”

    甘棠当时立在落地罩边,唐妈妈也去办事了并没在近前,于是她问:“哪一句?”

    “说娘,要为我办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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