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从城西瓦子门走去城北,午后从城北走回城南。
应小满还是不舍得花钱雇车。瓦子门外折下的两支桃花枝用布浸透水裹住枝干,一支留在七举人巷的新宅子,一支带回家。
两人一个拎包袱,一个捧桃枝,就这么硬生生走了整个时辰回铜锣巷。
中途路过洞明桥时,长街两边店铺林立,食物的香气传递鼻下。应小满的肚皮咕噜噜地响了一圈,拉着七郎去路边小摊坐下,买下两碗馉饳儿。
七郎问她,“之前听你说洞明桥边上有个相熟的茶博士,哪家的?”
应小满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往斜对面挑起的黑边红底旗帜处一飘。韩兴居。
里头的茶水太贵了。下雨天茶博士得空时,她才会借着躲雨过去闲话一阵子;晴天店里生意好的时候,她从不去打扰。
七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韩兴居”的旗帜处,目光凝视片刻收回,咬了口馉饳儿。
“京城百物贵价。刚才便想问了……小满娘子,手边钱还够用么。”
一句话正说到伤心处。
从城北走到城南,鞋底都走薄一层,日头晒得很,为什么不雇辆车?不就是因为手头紧,舍不得一百二十文的雇车钱。
“我们还有扇子。”应小满咬着面皮儿说,“昨晚运气不好碰着莫三郎,改天再去一趟鬼市,把扇子卖了,家里就能宽裕许多。”
说起扇子,七郎心里有想法。
象牙扇贵重,他原以为是应家的祖传之物……但刚才查验成色时,看到扇骨上刻了个‘雁’字。不像是祖传。
莫非是母家传下来的?
七郎边吃边问,“必须要去鬼市么?鬼市鱼龙混杂,容出问题。”
“你这把象牙扇是上品,价值五十贯往上。送去可靠的当铺,至少能当个半价。小满娘子考虑考虑。”
应小满原先慢腾腾吃着馉饳儿,听到“当铺”两字突然紧张起来,“不送当铺!”
七郎舀汤的动作一顿,视线转过来,两边眼神碰了下,是询问的意思。
应小满有点烦恼:“怎么跟你说……总之,那扇子是不能送当铺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七郎:“唔……有点明白了。”
那把扇子必然不是应家祖传。
不止于此,只怕来路不正。因此才宁愿送鬼市撞运气,也不愿送当铺。
他心里转过许多心思,嘴上什么也没说,不疾不徐吃用完整碗,放下瓷匙。
“谢小满娘子的馉饳儿。一碗五文钱,记今天的账上。”
应小满吃得饱足,人便惬意愉快,许多烦恼小事不再放在心上,大度地摆摆手。
“该谢你陪我去鬼市才是。城西走到城北,又走城南,这么一大圈走下来,你早饿了罢?这顿我请了。”
————
沿着河岸回到铜锣巷家里时,正是申时末,家家户户开始做饭的时候。
他们回来的动静太大,盛放桃花一路飘进窄巷,邻居不止一户瞧见了七郎。
杨婶子站在院门外,欲言又止。
“应家嫂子,你们家不是立的女户么?跟着你家阿满回来的那位,对对,就是头戴斗笠,拎着包袱进门的高个子后生,难不成是你们家招了入赘的女婿?”
义母在门外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连说几遍“老家投奔的亲戚”,“小满他爹——那个,表叔家的大儿子”,“对对,远房表亲……”勉强应付过去。
杨家婶子啧啧赞叹,“你家表侄子长得好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的。老家定亲了没有……”
应小满像条游鱼儿般滑进小院里,往后招招手,示意七郎跟上。七郎悄然进了西屋。
杨家婶子今天过来倒不是特意打探阴私。她有正事来商量,提着满满一竹篮东西过来的。
阿织她娘,也就是水灾祸事里摔了一跤过世的徐家寡妇,早已过了头七。
报上官府验核无误,顺天府在城外的漏泽园[1]拨了块地,把徐婶子的棺木葬在八尺地里。那是五六天前的事。
“你们应家也不富裕,多养活阿织一张嘴不容易,丧葬纸乐你家又没少出份子钱。丧事办完了,还剩下不少零碎,大伙儿一商量,不拘钱物都留给你家。喏,全放篮子里了。”
杨家婶子死活留下篮子,义母推辞不得,拎着篮子回来,拨了拨里头东西。
半篮子金银箔纸,几尺素布,几根白蜡烛,最底下放了整贯钱。
“乡邻们把我们家出的份子还回来了。”
义母感慨地放下篮子,取出一支素绢花,叫来阿织,素花簪在小小丫髻上。“不给是本分,给了是情分。记得乡邻们的情分。”
阿织懵懵懂懂地一点头。
她这个年岁的小孩儿更关注亮闪闪的金银箔纸,“这些是给我娘的钱么?拿去灶里烧,阿娘能不能收到?”
义母哄她,“过几天咱们搬家,搬家前再去一趟你阿娘的坟头,当面烧给她。”
把阿织哄去房里,义母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回头开始数落自家女儿。
“不声不响带着西屋的满城乱跑,还叫邻居看见,你名声不要了!”
应小满从花枝后露出半个脑袋,冲义母弯眼一笑,把满枝盛开的桃花递过去,“城西瓦子门抱回来的。”
大老远沉甸甸捧回来的花枝抱在手里,枝干兀自带着手心热度,义母登时没了脾气。
应小满觉得七郎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跟她夜里起身,折腾了大半日,城南到城西,城北又折返,鞋底都走薄了,半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他了。
“娘,过两天搬家,西屋的跟我们搬去新宅子罢。”她满屋子地找瓶罐装桃花枝,“以后新宅子每月两贯赁金,他愿意出一半。”
义母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应小满继续道,“这趟去鬼市,西屋的帮了我很大忙。他时常挂在嘴边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并不是说说而已,真的在尽力报恩。我看他人不错。喏。”
她撒娇地晃了晃手里盛开的桃花枝。
“好看吧?一路从城西捧到城北,又从城北捧到城南。有几次我捧累了,他二话不说接过去捧,始终没劝我把花扔了。”
义母哭笑不得,“一文钱没见着,跟你跑了一趟,帮你摘两支桃花,人就算不错了?从前你爹在时,我就说你这小丫头好骗。”
西屋那边的门栓从里面轻轻叩响。
七郎隔门说,“已经和小满娘子说好,欠账会尽快还清。”
义母震惊道:“我们屋里说话,他那边能听见?”
应小满登时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泄露出去的名字。
“屋子太小了。有点动静,全灌进他耳朵里。”
义母便压低了声音,继续数落:“嘴上说道谁不会。”
“我们以为他从外地来京城做生意,原来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你爹常说,城里的人心眼多,他身上又背着一桩人命案子。我实在有点怕,怕你这外来的小丫头给人家拉走卖了。”
应小满才不怕,“娘,现在我有两对铁爪了。”
铁爪是利器。她在鬼市展示了一记,那莫三郎号称是京城出名的纨绔衙内,还不是吓得脸色发白,仓皇遁走?
西屋七郎人很不错,愿意报恩,又知晓她的厉害。她不信他会把她给卖了。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完全不能说服老娘。
义母边缝针线边数落,“你有两对铁爪,他就不能把你卖了?你山里猎来的那头熊还有两对熊掌呢!”
应小满一脸懵。
似乎也很有些道理的样子……
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西屋的不是坏人。再有人问起他,就说是我们家表亲。”
义母叹气,“表亲也得有个称呼。你又拦着我,不让我问他出身名姓。”
“他在家里行七。娘以后叫他七郎。”
正是乌金坠山时分,阳光透过云层,映下河湾,照进城南铜锣巷深处的应家,从西边映照入窗,映在修长手指掂着的象牙扇上。
不只是扇骨,整个扇面都以象牙雕刻而成,浑然天成,莹莹生光。
精巧象牙扇在阳光下展开。指腹轻轻一错,熟稔地打开,合拢。
啪嗒。
西屋这处只有傍晚时有日光。借着一点金光,屋里的郎君细细地观察扇骨雕工,镂刻印记。
目光凝在扇骨末端的朱红刻章处。
“雁”。
扇子名贵,看起来像大族的收藏物。究竟如何落在小满手里的。
雁姓罕见,说起来,城东倒是有家出名的雁姓大族,兴宁侯雁家。不知和这把扇子有无关系……
心里微微一动,他忽然想起自己出事前,耳边风闻的一桩轶事。
隐约说兴宁侯家出了一桩当街强抢民女的怪事。
说是怪事,因为传出强抢民女的,居然是兴宁侯家的雁二郎。
兴宁侯府是勋贵出身的外戚。嫡出的雁二郎默认将来要袭爵。雁二郎打小出入宫廷,在官家和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虽说轻狂浪荡免不了,但总体来说立身还算端正。
雁二郎身边不缺美人,又刚入仕不久,得官家信重。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冒着丢前程的风险强抢民女?
雁家那边的说法是,寒家女子自愿卖身入府,价钱没谈拢,先应下又毁约。
当时十一郎和他喝酒谈笑间聊起,权当做朝野笑谈,一两句便带过了。
难不成这么巧,被雁家二郎强抢的寒家美人竟是……
正思索时,义母在灶台喊,“饭好了,都来吃。”
雕工精美的上品象牙扇收拢,轻轻巧巧地搁在屋内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