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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 20 章

    “不是他家里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应小满坐在炕边解释,“七郎家里有人要害他,所以没有知会家里人,只知会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义母嘀咕:“随便来的家人还是好友,把人领走就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我们女户家过活。”

    “娘,我已经答应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时日。他家里动手脚的恶人还未揪出,倒不是赖着我们家不走。”

    应小满扯着义母的衣角小声商量,“再听听西屋动静。京城坏人太多,听听他好友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十一郎的声线从西屋传出,语速不快,越发显得冷。

    “我以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里捞不着你尸首,跟随你的两名家仆尸身倒是俱寻获了。你家里在准备给你立衣冠冢。”

    七郎轻笑出声,“我好好活着,岂不是让家里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声线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动手脚?谁?”

    屋里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

    十一郎蓦然抬高嗓音:“朝野谁不知你我站一处?你受我邀托担负重任,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说话语速本就不快,气急时咬字一字一顿的,和普通人气急了语速加倍大不相同。

    应小满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过,他好友幼年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后好转,但还是不大喜欢说话。

    今晚的十一郎显然在愤怒中,出口就是连串长句:

    “出事当晚我请的酒宴!酒有问题,我也跟着喝了!你家有人胆敢同时算计我们两个,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面皮全撕开!”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静些。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此事必然里应外合,主谋尚在暗处蛰伏。再等等。”

    西屋声音又低下去。

    安静良久,吱呀一声,西屋门打开。

    义母边缝衣裳边低声咕哝,“欠账还没结清。嘴上说得再花俏,不给钱就是花言巧语。小满,西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应小满猫腰从母亲炕头下去。

    堂屋里黑魆魆的,只西屋敞开的门里露出一点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十一郎带起风帽站在门里。

    应小满问七郎,“你们说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门边的两道视线同时转来。七郎神色有些诧异,声线倒还是舒缓如常。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随你们搬家。”

    应小满不吭声,站在暗处炯炯地盯着他。

    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的眼睛猫儿似地发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么,回身招呼十一郎,“信里叫你带些钱帛来,没忘了罢?我身上背着欠账,实在不好厚着脸皮随她们搬家。”

    十一郎微微颔首,示意身侧一名护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暗处的应小满。

    “交子十贯整,小娘子收好了。”那护卫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张,应小满接在手里,指尖捻了捻,从十一郎入门便不自觉绷紧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

    七郎信守承诺,结清了欠账。

    这回可以跟阿娘说,今晚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七郎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以放心地带他去新家继续住。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猫儿似地晶亮,手里攥着纸交子,乌黑圆眼渐渐弯成了月牙儿。

    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睨着这边。

    他在亮处应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抿着嘴暗笑的时候,对面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十一郎这回终于肯纡尊降贵,对着应小满说话了。

    开口便吩咐她。

    “七郎随你们多住几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后面还有赐赏。”

    七郎听到半途时便皱眉,打断说,“小满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说话。”

    十一郎一哂,转过头去,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应小满站在暗处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欢十一郎身上无处不在的傲慢。

    交子还攥在手里。她走近灶台,借着柴火光亮查看面额。

    果然一张面额十贯,她从未见过的大额交子。

    前方护卫手提灯笼,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后有个轻盈的脚步疾奔出堂屋。

    在众多精壮护卫警惕的回身瞪视里,应小满冲小院里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个账。”

    十一郎并不停步。仿若未曾听闻般,继续往门外走。

    刚才递交子的护卫回身拦阻道,“小娘子,有什么账目未结清,我和你细算。琐碎事莫惊扰十一郎——”

    应小满脚下一错,仿佛一条游鱼儿滑过护卫,迎面把十一郎拦住。

    前方护卫手提的灯笼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风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莹白的脸颊和侧脸轮廓显露在灯光里。光影斑驳,隐约映照出挺直的琼鼻,肌肤皎洁如月光。

    迎面看清应小满相貌的瞬间,十一郎呼吸瞬间一滞,瞳孔剧颤。

    往外走的脚步当即停住。摆摆手,示意拦阻的护卫退下,人在原处立定,双手背去身后,等候她开口。

    然而,灯笼光下,在场所有人同时看到……应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乍听有道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七郎思忖着走进堂屋。

    常理推断,未找到人应该失望,怎么听起来反倒庆幸似地。

    “怎么说?十一郎不是小满找的人,听起来你却很高兴。”

    应小满没吭声,闷头进了屋。她没想好要不要说。

    你好友长得像我仇家,还好他不是。

    否则一门栓敲下去,你朋友没了,我们的交情也得到此为止了……

    “不好说?”她这处不吭声,满屋寂静里,七郎已经替她接口,把油灯放在堂屋桌上。

    “那就不必勉强,不说就是。十一郎如何认识的你,想提就和我提几句,不想说就不说。”

    实在太体谅了。这世上对她差不多体谅的只有阿娘一个。义父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但糙汉子行事实在跟“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

    应小满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感动,油灯暖光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什么都不肯说,你不生气么?就因为我对你有过一场救命的恩情?”

    “救命的恩情,当然要尽力回报。但我更不愿看见你为难。早和你说过,如果家里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知晓。”

    说到这里,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转过来,在小满身上定了一瞬,眼神清亮含光,似笑非笑。

    “京城恶人恶事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处处都是脏水污泥。我于铜锣巷遇到了小满娘子,是我之大幸;小满遇见了我,提防心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应小满站在堂屋的暖光下。

    三月京城的夜晚倒春寒,但她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冷。七郎几句简短言语,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最近虽然接连遇到坏人,那是因为京城人太多的缘故,京城里的好人其实不少。她虽然不喜十一郎的性子,但十一郎和七郎彼此之间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情谊。

    她示意七郎等着,自己跑去屋外拉下吊篮,把才得的十贯交子握住,进屋交给义母。

    “娘,七郎的欠账结清了,还预付两贯的口粮钱,新宅子四个月的赁金。明早驴车来,七郎可以跟我们一起搬家了罢?”

    义母整夜没睡,在屋里竖起耳朵从头听到尾。

    “七郎人不错。”义母自此改口再不叫“西屋的”,谨慎地小声叮嘱:

    “他家里有人想害他,随我们住几个月不妨事。但他那个叫做‘十一郎’的朋友……虽说出手阔绰,听着不像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咱们少跟那位来往。”

    应小满赞同:“不搭理。”

    母女俩协商一致,应小满舒坦了。

    既然大家一起搬去新家,以后同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互相提防的道理。

    她从母亲屋子里出来,提着油灯,直接把七郎叫去院子里说话。

    “我不知你朋友何时见过我。他长得有点像我要找的人,但还好他不是。我在京城要找的人不姓赵,也不在刑部做事。”

    开门见山,这是打算交底了。

    搁在窗下的油灯亮起幽光,映照出小院里面对面说话的两道身影。

    面前的小娘子终于愿意对他放下提防,吐露秘密,七郎专注倾听的目光中隐带欣慰。

    “所以你要在京城中找一个人。那人让你很不痛快,是不是和你家曾有过纠纷过节?”

    应小满一点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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