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绚丽的烛花在二人身后爆开。
云昭和晏南天的瞳眸里都有焰影,红焰像水波般摇曳,其间跳跃着彼此的脸。
仿佛要融在火光里一样。
窗外寒风卷入,触到一室暖香的空气,激出一片片细密的雾霜。
晏南天缓缓直起身体,抬手,替她拂掉鬓侧的霜光。
他的桃花眼中,冷酷与温柔二色并存。
冷酷对旁人。温柔只给她。
对视片刻。
“晏南天。”云昭哈地笑出声,“你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他一怔,手掌顿在她耳畔,眼睛懒懒虚出笑意:“我怎么?”
尚未敛尽的杀意让他声线微哑。
云昭重复:“你是让我杀了温暖暖?”
他垂了下眼睫代替点头。
云昭乐了:“上次她喝下‘来年今朝’,要不是你抱着她跑那么快,说不定都已经毒死了。那会儿你跟我发脾气,现在又要我动手杀人?你玩我?”
晏南天倒是毫不遮掩:“那时候她有利用价值。”
云昭:“……”
他神色静淡,语气平直:“她的价值,找到龙即止。”
云昭感慨道:“跟我说话可真是百无禁忌——你的光风霁月呢?”
他懒声道:“在你面前,我哪还有什么形象可言。”顿了顿,他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至于我当日为何发脾气……真忘了?”
“小没良心。”他控诉她。
晏南天眉骨优越,被夜风覆上薄薄一层霜,看着既凌厉又破碎。
云昭微窒。
啊,绡纱。
他用心织就的誓言,被她毫不留情地毁掉了。
但是这能全怪她吗?
她确实是误会了他,但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他凝视着她。
烛光下,她那双忽而心虚、忽而狡黠、忽而理直气壮、忽而存心找茬的眼睛,着实是动人得紧。
他确信,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他这般心动到疼痛。
“阿昭。”晏南天微微地冲她笑,“也不是非要逼你杀人,我就是想表个忠心,让你清楚我的态度。”
云昭:“哦。”
“我真怕。”他叹息道,“你脾气那么急,倘若父皇当真乱点鸳鸯谱,我是真怕你扔下一句退婚,不管我、不要我,反手把我踹进狼窝。”
云昭:“……”
这话说的,温暖暖知道她自己是个狼吗?
*
有了昨夜那番话,云昭再见到温暖暖,难免眼角一抽。
这人并不知道晏南天对她起了杀心,短短一两里路的功夫,偷瞟了晏南天十八回。
啧。
海边风云变幻莫测,昨日还是个乌沉沉的阴天,今日却天气晴好,适宜出海。
靠近海边,忽然闻到浓烈熏人的血腥气。
一艘捕鲸船猎到了龙鲸,百余人呼喝着号子,正将它从浅滩拖上岸来。
“呀!嗬!呀!嗬!”
麻绳松——紧——松——紧,拽着巨鲸的身体,一下一下蹭过沙石滩,发出令人牙酸的擦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鲸鲸!鲸鲸!”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迈着短腿奔向龙鲸,大声哭喊,“放!放!鲸鲸!回家!”
是教书先生家的鲸生。
鲸生年幼不知危险,迎着那堵尸山扑过去,抬起一对小胳膊,想把龙鲸推回大海。
一条条牵引麻绳绷得笔直,巨尸若是从小童身上碾过去,恐怕能将他压成肉饼。
千钧一发之际,遇风云身形掠出,夹住鲸生肋下,一把将他拖开。
“鲸鲸!”
“唰啦!”借着潮推之力,龙鲸彻底搁浅上岸。
接下来便要用那些半人高的铁制工具进行分尸剔骨。
鲸生挣脱遇风云钳制,扑上前去,用小手不停地拍打那只龙鲸,想把它叫醒,让它逃回家。
龙鲸身上纵横交错密布着刮伤、钩伤、嵌入伤……林林总总,硕大的身躯上竟是找不出多少好肉。
每一道伤痕都有鲸生的身体那么大。
他心疼地摸着伤口边缘,哭得撕心裂肺。他举起双手,蚍蜉撼树一般,拼命想把这座小山推回大海。
温暖暖哀伤道:“鲸生他喜欢龙鲸。谁也不忍心告诉他,他娘就是被龙鲸杀害的。日后知道真相时,他不知该多难过。龙鲸才不是人们的好朋友!”
海风经过龙鲸的身体,扑面都是粘糊糊的血气。
遇风云走了回来,听见温暖暖这句,不禁冷笑微嘲:“呵。朋友。”
温暖暖脸色发白,咬住唇,恨恨垂眸。
她并没有刻意装可爱,他为什么要针锋相对,为什么要发出嘲讽的声音?
死缠烂打的男人,真烦!
一行人越过龙鲸身边,走向港口。
忽然一股更加浓烈的腥风席卷周遭。
只见浅滩上的龙鲸猛挣了一下,唰然睁大眼睛!
众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各自倒退。
它竟还未彻底死去。
只见这伤鲸痛苦地张开巨口,猛地甩摆尾部,掀起飞溅的湿沙,暴雨般激射向百丈开外。
鲸生激动地蹦起来,高高挥舞双手,冲着它大喊:“鲸鲸!回家!快快!回家!跑啊跑啊!”
巨鲸发出无声的嘶吼,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抽搐翻腾,轰然倒向鲸生——
遇风云救援不及,目眦欲裂:“躲开!”
这么近,谁都知道不可能躲得开。
就在这时,鲸忽然不动了。
众人提心吊胆,冷汗直冒,大气不敢出:“死、死了吗?”
半晌,近处一人疾步上前,动作僵硬地将鲸生抱得远远的。
“鲸鲸!”
好一会儿,云昭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她噗地呛咳一声,咸腥的空气冷冰冰涌入肺腑。
晏南天抬手给她拍背。
云昭皱眉:“它伤成这样,从深海一路被拖回来,还没死透。”
他点头:“鲸体大肉厚,很难一击毙命。阿昭同情它?”
“没有。”她冷漠道,“我只是在想,这死法好像跟温长空差不多?他杀那么多鲸,自己也落得这么个结局,很难说是不是报应。”
闻言,温暖暖眼眶顿时红了,咬住唇,委屈地望望遇风云,又望望晏南天。
可惜这二人都没有开口反驳云昭。
云昭自言自语:“它死前,看了他一眼。”
晏南天:“什么?”
云昭:“没。”
鲸看了鲸生一眼。它要是倒下去,鲸生就会死。
但它没再动,躺在那里,任人抽筋剥皮。
*
大船上弥漫着浓浓的死姜花味道。
晏南天一登船就皱眉躲进船舱。本就晕船,这下雪上加霜。
船员老练道:“味是冲,但管用,它能赶走龙鲸。”
云昭扶着结实着硬木围舷,敲敲这里、拍拍那里。
第一次出海,说不激动是假的。
余光瞥见狼人温暖暖跟进了船舱,想必是给晏南天送关怀去了。
云昭嗤地一笑,没理会。
她要看开船。
大船渐渐离岸,缓缓扬起了帆,好像行走在一面巨大的青镜上。
云昭意外发现遇风云人缘极好,随行船员个个都与他十分亲近,得空便凑到他身边搭话。
听了几耳朵,原来这人面冷心热,很能散财。
他自己是真慷慨,乡里乡邻有个急困,他都帮。众人多多少少受过他的恩惠方便。
“温长空搜搜刮刮,遇风云缝缝补补?”云昭乐了,“棺材脸,看不出来啊!”
棺材脸变成了冷若冰霜的棺材脸。
“我小时候,吃百家饭。”
“哦——”云昭点头,“我记得的,你只有一个阿爷,爷俩相依为命。”
他把手腕搭上船舷,望着侧翼流过的水波,低声道:“我五岁时阿爷没了,流浪到临波府,好心的婶婶们收留我,给我饭吃。我天生力气大,长得也快,七岁便跟温叔出海做事。”
他回头往船舱方向望了一眼,“温家妹妹当时两岁,我看着她长大,她跟我最要好。”
他抿住唇,没往下说。
云昭替他补全:“你以为你们将来定会成亲,一起到老。”
她叹了口气,“我也像你一样以为。”
他微愕,偏头看她:“他待你一心一意。你不用以为。”
云昭忽然盯住他,盯了好一会儿。
她眯起双眼,狐疑:“你变了。”
他皱眉:“什么?”
“态度。”云昭敏锐道,“你对我,友好多了。”
遇风云:“……我不曾不友好。”
云昭哼笑:“我不在乎。”
遇风云叹了口气,认命道:“你不像别人那么高高在上。”
尤其在看龙鲸和鲸生的时候,他知道她看懂了。
她本应该是那种人,她却不是。这一点弥足珍贵。
云昭不是很满意:“哦。”
*
一进船舱,云昭就发现气氛不大好。
紫金炉里燃着薄荷青桔香,熏烟袅袅。隔着烟雾,晏南天沉静地看着她。
“聊什么,这么久。”他问。
“没什么。”
云昭坐到他身边,发现他手腕冰凉,眼神也凉。
她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温暖暖,问:“你不是来带路的吗?”
温暖暖弱声:“要先去到我阿娘当年被、被人……被人谋害的地方……”
她飞快地瞥了云昭一眼,咬着唇,眼神像小鹿般惊慌。
云昭失笑:“嗤。”
就仗着死无对证,整这些眉眼动作,暗指云昭她娘害人呗。
“哑叔知道怎么走。”温暖暖瑟缩道。
云昭笑:“哦——哑叔当年也在温大嫂船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跟晏南天讲过这档子事。
她拽了拽他衣袖,道:“她娘大肚子的时候,撺唆温长空和原配闹,被人家原配扔海里了!”
晏南天皱眉:“哦?”
温暖暖急眼:“你、你不要凭空诬人清白!继父与阿娘才不是那样,是原来那个死了之后他们才在一起的!”
晏南天只看着云昭:“遇风云告诉你的?”
他脸色很差。
当着旁人的面,云昭不好出卖秋嫂,便只弯着眉眼笑。
*
风平浪静行了两日,第三日入夜时,伴着轰鸣的雷声,暴风雨忽然便卷了下来。
只片刻之间,海变成了纯黑色。
一幢幢山般的黑影自深暗中浮出,大船忽而被抛起,忽而呜嗡往下砸。
冰冷刺骨的白浪左右飞溅。
甲板上的船员东倒西歪。
这场面,云昭已经有经验了。
她稳住身形,掠到舱外。
风浪没有幻象里面厉害,这艘船也远比温长空的捕鲸船强壮。数盏风灯高悬,船员们站立不稳,拽着帆绳艰难收帆。
“我来!”云昭玩心大发。
她修为虽然一般,但这么多年天材地宝地养着,体内还是有二两真气的。
稳住身形,噔噔几步掠向桅杆,抓着从高处垂下来的帆绳,踏着木桅便一步一纵掠了上去。
登到高处,她回忆着那个人肆意飞扬的身姿,单手挽住巨帆,攥住帆绳,从高处疾掠而下。
她学他笑:“哈哈哈哈——噗咳!”
满嘴都是暴风雨。
幸好姿势足够潇洒。
她循着那人的轨迹,一纵一顿,将风帆自上而下挽成鱼格状。
船身立刻便稳了下来,直迎着风浪,破浪而行。
云昭砰然落地,潇洒抬眸。
周围传来低低的惊呼,所有人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看她操作。此刻才堪堪回过神。
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疾步行来。
晏南天衣裳全湿,脸色惨白,握住她的手腕,指骨隐隐发颤。
云昭:“你晕船别乱……”
冰冷的手掌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狠狠摁在他湿透的胸口。
他极低的、压抑而温和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太危险了。谁教你的,告诉我。”
她被摁住脑袋,并不知道他已冷冷盯向某处。
唇角含笑,杀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