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前的一刻钟,萧负雪便提醒了尹萝。
“那你御剑,我们快些赶去摘月楼。”
尹萝顺理成章地道。
萧负雪本来是想就近找个茶馆落脚,听尹萝这么说,也遂了她的意。
他先扶着尹萝踏上流云,自己轻身而上。
尹萝即刻抓住了他的衣袍。
“……”
这一刻萧负雪终于意识到,他应答时隐约感觉到的不妥是从何而来。
但是尹萝很快又放手了。
她打开芥子袋,从里面找出丹药。
萧负雪嗓间生涩,轻轻道:“抓紧我。”
尹萝茫然地看向他,指尖捻着那颗丹药。
萧负雪不好意思再重复一遍了。
他引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委婉得有些迂回:“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尹萝收拢掌心握了下,感到对方片刻的紧绷,她速度转移话题:“修士连何时将要下雨也能知晓吗?”
萧负雪避重就轻地道:
“不算太难。”
……她当剑修的时候怎么不会看这玩意儿。
什么凡尔赛天才。
他们前脚到摘月楼,外间的雨就下了起来。
不过上楼的功夫,骤然化为瓢泼大雨,水汽升腾,街景如雾笼烟纱。
尹萝捧着茶盏暖手,指尖在瓷白的盏身打转,往后靠在铺了绒毯的圈椅里,惬意得身心都松懈下来了。
摘月楼位于关岭城中段,纵览四方,视野极好。
瓦檐设计巧妙,支摘窗将剩余飞溅的雨水尽数阻拦,尹萝得以往窗边凑了凑,去看那列朝着尹家而去的长队。
“兄长方才行色匆匆,就是为了迎接这些人。”
尹萝小声嘟囔,“谁家这样大的阵仗。”
萧负雪看了眼她垂落到窗框的衣衫。
往上,是仍泛着青白的手指。
即便此处雨水不侵,但西风寒凉,似乎……单薄了些。
“是谢家的无垢影车。”
萧负雪拿了颗赤炎丹出来,放进一壶未动过的茶水里。
本就蕴着热意的茶水温度更高,自壶口逸出的热气反而被压制,成了愈为飘渺柔和、难以肉眼捕捉的气体,润物细无声地融入周遭。
这一小片区域的温度随之升高。
眼睁睁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的尹萝:“……”
为什么突然烧钱?
……剑修怕冷?
尹萝体贴地将支摘窗放下来,确认道:
“绥游谢家?”
“嗯。”
萧负雪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心下稍松。
外界传言尹家小姐专横跋扈,盛气凌人。
足见不可以是非论人,当亲眼见之。
绥游谢家,百年世家。
以阵法见长,宗族支系庞大,家风严谨慎独。
尹萝远在嘉虞就曾听过这家的不矜不伐、谦虚高洁的好名声。
看样子谢家是为了书阁的事前来,但尹飞澜的那副表现可不像是早有准备,更像是临时才接到了消息。
尹飞澜走前特意嘱咐她的那句话,现在想想也颇耐人寻味。
是不想她和谢家人撞上?
尹萝没从现有信息里扒出自己——亦或是整个尹家和谢家有什么过节,巧妙地换了个问法:“谢家为什么会来关岭?”
关岭和丰南距离比较近,相较之下绥游就算长途旅行了。
“谢家擅阵,当是为了书阁阵法变动前来。”
萧负雪四平八稳地应答,挑不出错处。
他前不久和尹飞澜在书房议事,并未听到他提起谢家前来相助,反而还感谢他能帮忙分担。可见谢家是不请自来,那——
萧负雪眉心一跳。
忽然想到自家兄长正是去了绥游。
尹萝听他这无懈可击的回答,心底道了声“果然难搞”,遂放弃继续试探,让他把剑穗拿出来。
萧负雪迟疑一瞬,依言将剑穗递了过来。
尹萝又去拿流云剑。
流云剑轻微震动了下。
尹萝的手停在半途,询问地看向萧负雪。
“没事。”
萧负雪脸色平静地道,“碰吧。”
御剑时也没见流云有什么反应,这会儿倒耍起脾气来。
兄长的剑,果然也是喜欢她的。
尹萝放心地将流云拿到面前,左右看了看,开始挂剑穗。
送出物品是一种联系。
但亲眼看到她挂上去,就算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啦。
尹萝兴致盎然地完成了作品,举起来给他看:“好像还不错。”
萧负雪附和地颔首:“尹二小姐眼光甚好。”
“……”
尹萝简直要为他这真诚而盲目的赞同而愧疚了。
红剑穗和银剑,怎么想都不配啊。
况且这根本就是她买给自己那把漂亮女式短剑的QAQ
“你。”
尹萝短促地开口,指尖在剑穗与剑身的交接处缠绕。她匆匆抬眼看过去,很快垂下脑袋,声音都因此沉闷下去,“要一直叫我‘尹二小姐’吗?”
萧负雪动作一顿:“礼不可废。”
尹萝终于又抬头看他:
“可我是你的未婚妻呀!”
目露急切,瞳仁漆黑透亮,似要辩个究竟。
又好像含着星点的委屈。
萧负雪手指微蜷。
尹萝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眼神却已经有了退缩的意味。
想她冒着大雨也要来摘月楼,圆当日之约。
“……尹萝。”
萧负雪开口,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尹萝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雀跃地唤:“萧玄舟!”
萧负雪眼睫低垂,面不改色地应:
“嗯。”
阵雨将歇,天色已晚。
萧负雪雇了辆马车,撑着伞折回檐下接尹萝。
烟雨蒙蒙,模糊周遭景象。
芝兰玉树的公子身影渐近,成了最为深刻清晰的一幕。
“当心脚下。”
萧负雪将伞面挪到她头顶,确保完整地笼罩住了她。
她与萧玄舟的身量差有些大,还不到他肩膀。但她并不算矮,纯粹是萧玄舟太高了。
从这个角度最先看到的就是优越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密直的睫毛在这张脸上竟然也不显得违和,像把小扇子。
伞下空间不算小,但毕竟是两个成年人。
尹萝瞧了瞧他在伞外的半个肩膀,朝他挪近了点。
萧负雪察觉到她的动作,回望过来,眼底清波动摇。
他的眼睛其实很漂亮。
下次给他买琥珀色的饰品好了。
“我好高兴。”
尹萝满足地小声道。
宛如两人间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
萧负雪沉默不语,将尹萝送上马车。
尹萝抓住车帘,期待地问:
“你过几天再来还会来关岭吗?”
悬在流云上的剑穗扫过他的手背。
萧负雪如梦初醒,避开了她的视线:“诸事未决,自然要来的。”
言下之意,是为了正事而来。
尹萝含笑道:
“那我等你来。”
“……”
抵达尹家,雨已尽停。
暮色深重。
马车边搭好了车凳,萧负雪仍朝着尹萝伸出手。
是手臂,而非掌心。
上车时也是这样。
尹萝觉得这一天刷分很够了,做得太满过犹不及。
她搭上去借力准备来个轻盈跳跃,给今天的约会画上完美句号,身体素质却在关键时刻背刺——
她的脚麻了。
“嘶。”
尹萝低呼一声。
萧负雪眼疾手快扶住她。
他骤然回首,往上方看去。
尹家阁楼上站着两道身影。
一人执扇,一人负琴。
即便认不出谢惊尘,也该认得他的惊尘琴。
惊尘出世,尽览月华。
三人隔着这段距离遥遥对峙。
裴怀慎似笑非笑道:
“我们这什么运气,总撞上人家卿卿我我。”
谢惊尘未答,对着萧负雪颔首示礼。
萧负雪亦还礼。
“……怎么了?”
尹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这般距离,又有夜色作掩,寻常人是看不清的。
“没什么。”
萧负雪扶她站稳,略为在意地看了眼她翻折一角的袖口。
尹萝并未意识到,问他要不要在尹家借宿。
萧负雪道:“家中还有事要处理,不便久留。”
“好吧。”
尹萝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力图扭转乌龙带来的印象,“回去路上小心,到家后同我发封信吧。”
本是为了以传信的方式,延续约会的后劲。
但尹萝反应过来这不是打游戏,灵鸟传信有点费心神灵力。
萧负雪欠身替她抚平了那处褶皱:
“好。”
尹萝惊得以为他要来个吻别,看清他的动作后便愣住了。
“……”
不是,怎么好到这个地步啊。
到了这个地步,尹萝不光是震撼,反而有种极致后的冷静。
萧玄舟对她未免太客气妥帖了。
纵容得好像不论她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一旦举动并非独一无二,就没有那么动人心弦了。
尹萝同他道了别,转身进了宅子。
“妍姿巧笑。”
裴怀慎倚在柱旁,闲闲地道了句。
谢惊尘在分辨雨后天幕星象,并不理他。
尹萝疾行一段路,缓了下来,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裴怀慎又道:“弱不胜衣。”
谢惊尘回首:
“你想同她结识?”
“嗯?”
裴怀慎捻了块桃花酥吃,“为什么?”
“那就闭嘴。”
谢惊尘面上冷意更胜霜雪,“若想结识,就正大光明地去,不要评头论足。”
裴怀慎笑了笑,将那块桃花酥都吃完了,才悠悠接回话头:
“瞧着她觉得可怜么。听闻她十八岁上了才被找回尹家,旁人对她好一点,怕是就能将她骗得团团转了。”
谢惊尘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好了些,只道:
“萧玄舟为人谦和磊落,是为良配。”
裴怀慎唇角还留着笑,眉心却皱了起来,表情古怪:“萧玄舟这个人……”
谢惊尘警告地看他一眼。
裴怀慎懒散地抬了抬手,示意退让,不再说了。
谢惊尘收回视线,继续观天象。
裴怀慎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目送着尹萝走回梧桐苑。
怎么不可怜呢。
前一桩亲事被谢家嫌弃身弱、难当主母,传得世人皆知的姻亲就这么没了,还要忍着屈辱,同谢家统一口径,说“只是幼时两家开玩笑说过的娃娃亲,做不得真”。
尹家家主自妻子死后便一昧消沉,四处寻找仙人复生之法,尹家偌大重担尽付尹飞澜一人。
于是连这唯一可能弥补她的哥哥,都没能好好地补偿。
恣行无忌,肆意妄为。
却也没人真的去教导她,还未出阁名声就坏透了。
为姻亲而生,倘若死了也只能换算成桩桩件件的利益往来。
不过一瞬心念,裴怀慎收回思绪,倒也并不真的为此惋惜慨叹。
他喝尽茶水提了神,却没忍住又朝着梧桐苑看去。
马车之外。
女子帷幔掉落,柔纱轻雾,袅袅掀开美人面。红唇如朱,目露惊惶。眼底水色碎如跃金,一眼惊鸿。
萧玄舟当时既然能那般细致地护着她,想来也不至于磋磨她。
算是一点甜头了。
传信鸟在尹家外被阵法拦截,裴怀慎眼尖地瞧见了。
“约莫是绥游那边有线索了。”
裴怀慎道,“能写那种信邀你来关岭,想来背后之人不简单。”
谢惊尘以灵力在半空作画勾勒,心无旁骛。
暗卫将信拿上阁楼。
裴怀慎看了开头,正经的神色便荡然无存,随手将信打散了。
谢惊尘无声侧首。
“老太太喊我回泗阳。”
裴怀慎站起身,“三封加急,不知道的以为裴家要垮了。”
谢惊尘停了动作:“现在?”
“现在。”
裴怀慎姿态散漫地擦了擦手,“不回不行啊,她的宝贝孙子随时等着杀我呢。”
说得太过随性,让人辨不出真假。
“信的事我继续查,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
他边往下走,边拿出样东西往后扔。
谢惊尘接住了。
是一方小巧的白色瓷瓶。
“太清还丹。”
裴怀慎的声音渐远,“你有空顺便送了尹家小姐,当我赔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