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萝的第二反应是:
不行。
光是谢家家主那一关就很困难,当初能因为尹萝“体弱”就退婚,没道理现在突然就改变主意;尹家又没有崛起到雄霸一方的地步,况且就算如此,按照谢家一贯的作风,也绝不可能低头。
仅尹飞澜和尹老爹的态度来看,尹家这里还有一重阻力。
话说,求亲退过婚的人……
谢惊尘完全不会尴尬的吗?
萧玄舟提了提唇角,慢条斯理地问道:
“谢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每个字眼都咬得分外清楚,虽无咄咄逼人的态度,然越发沉重。
谢惊尘不闪不避,正对上他的视线:“自然知晓。”
萧玄舟眼底冷意乍现。
气氛愈发凝滞沉重。
剑拔弩张。
“谢公子怕是在吹了一夜的冷风,昏了头吧。”
萧玄舟仍牢牢握着尹萝的手腕,指尖往下滑寸许,就能轻而易举地同她十指相扣,“你求娶的并非独身,而是已有婚约之人。”
这话既可以说是婉转地给了台阶,亦可以说是直接点明了谢惊尘此举的不妥——
你说得冠冕堂皇,却是在行悖伦常之事,谋夺他人的未婚妻。
谢惊尘神色微变,话语不改:“我知晓。”
“这就更荒谬了。”
萧玄舟轻轻一哂,不见分毫暖色,“谢家家风便是如此么?”
谢惊尘嘴唇轻抿:“谢某一人所为,何故牵扯家中。”
萧玄舟指腹在尹萝手背上轻蹭了一下,很快止住:“谢公子当真只是为名节?”
“……”
谢惊尘本打定主意,不管萧玄舟有何反应他都一应受着,可事到眼前才知定力不足。
尹萝的反复,萧玄舟对尹萝的亲近。
都令他无法平心静气。
谢惊尘眼角余光能注意到尹萝的身形动作,却没有移过去看一眼她的表情:
“若萧公子一同去了崖下,或许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
万籁俱寂。
恍如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尹萝一直觉得萧玄舟是个很有说话技巧的人,在游戏外的世界高低能评个“高情商大师”,很多时候她甚至事后复盘才能反应过来对话被牵着跑了,还可能有更多她压根没意识到的。
但今天谢惊尘这一出——一个她以为寡言少语、不屑争辩的高冷酷哥,直接一把掀翻了场子。
一记振聋发聩的直球,告诉了尹萝什么叫做“直接莽才是怼人正道”。
这个问题,尹萝想破了脑袋都找不出合适的对应。
她要是萧玄舟现在肯定直接尬在原地,恨不得马上消失;可要让她怂怂退场,这都被人突进到脸了,不打一波回去怎么想都憋屈吧。
瞄一眼守二。
……嘴巴还没完全合上,满目震惊。
很好。
有人一起惊讶,尹萝就放心了,果然不是她们的问题。
这场面搁谁绷得住啊?!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萧玄舟完全不笑时,看上去几乎像是他的双生弟弟站在此处,如出一辙的冷漠疏远,“萧某诚心感谢谢大公子救了我的未婚妻,绫罗万金,肝胆相酬,但有不辞。自古以来未曾有此等昏招,难道谢大公子不曾听过事急从权的道理?每一个受救的男男女女,都要悖逆婚约情义,以全名节不成?”
“……”
在他人眼中,大约只以为他坠崖时抱了尹萝,有什么肢体意外相触之类的事。
会觉得他所说缪妄。
谢惊尘无法直接说出他和尹萝在崖下做了什么。
况且,崖底种种,莫非他不曾有过一丝的喜悦、不曾有过片刻的侥幸吗?
谢惊尘深感自身的卑劣,又矛盾地握住了正义凛然的旗帜,一味说只是为了责任、名节,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自己。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他抢夺他人之妻的事实。
谢惊尘气息略沉,话锋一转:
“事及三人,何妨问问尹二小姐的意见。”
尹萝:“?”
你这转折,比阵雨还突然。
谢惊尘终于肯看她,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近乎置身事外的疑惑,心口微微发紧。
昨夜今晨,一切历历在目,怀间温热似乎还未散却,她便做出前尘尽忘的姿态。
现在想来早上她那番郑重其事的感谢,竟是早有与他划清界限的打算。
他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
随着这句话,忽然被三道视线注视的尹萝:“……”
守二,连你也。
尹萝往哪边看都感觉不太合适,只好做出标准版古代大家闺秀的样子,正对垂眼,主打一个不对上眼就无事发生:
“我知谢公子重礼守节,提出这等要求亦是为我所想。只是谢公子救人一番好意,不该由此白受束缚。”
“盘桓此地的都是你我两家的侍从护卫,亲眼目睹事情首尾,不会胡乱说道;即便传了出去,世人也能够理解境况险急,必会赞扬谢公子舍身救人的高节清风。”
一番话说得里外妥帖,得体周到,还将谢惊尘夸了一通,尹萝自认回复得很优秀了。
谢惊尘的脸色却愈冷,声音陡然轻了几分,好像这里只剩他们二人、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这便是……尹二小姐的回应?”
尹萝心跳无端加快,触及谢惊尘黯沉的眼眸便迅速移开:“谢公子高义。”
尹萝没去看谢惊尘,自然也不知他是何反应。
只感觉到这间断蔓延的沉默逐渐冷寂,叫人忍不住想逃开,亦或是打破某物。
“既说清了,这桩事便就此揭过。”
萧玄舟方才那般刀光剑影,转眼这般轻巧地递了个台阶,仿佛无事发生过,“我们前来不单是为表达谢意,事关那天突然出现的贼人——”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侧首看向尹萝,口吻征询而和煦:
“你不是说困倦,稍后要回去小憩吗?”
尹萝都要被萧玄舟这强大的心理素质和迅速的变脸绝招惊到了,刚想说刚才不是这么商量的,很快反应过来:
“……嗯,我先回去了。”
这种情况,她再待下去就是尴尬超级加倍。
她简单行了礼,顺便拉走了石化的守二,把那堆礼物都留在车里。
外面守着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无垢影车有没有隔音功能?
尹萝不敢深想,带着守二赶紧走了。
“小姐,谢……”
“别说!”
“……”
守二憋了一路。
等尹萝上了马车,她忍不住道:“谢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忘记了曾经跟小姐退过亲吗?”
尹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守二久久无法从震撼中脱离,她活到这么大,别说是亲眼见到,连听都没听说过,谁家抢未婚妻是直接当着正主的面在抢,甚至还是客客气气地先礼后兵。
是谢濯所做,就更没人信了,四洲三海都知道此人孤傲的名头。
“小姐在崖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守二只能想到这点了。
尹萝皱了皱眉,努力回忆:“我晕倒后睡了一觉,醒来就是今日了。”
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尹萝记忆中有发冷的感觉,那她又是怎么捱过来的?
她兀自回忆,就听守二道:
“以谢公子的修为,跳下山崖或有把握,只是他将琴摔在了崖边,无法器傍身;如今他又求娶小姐,莫不是……?”
尹萝猛然回神:“他把惊尘琴摔了?”
守二一愣:“小姐不知?”
尹萝摇头。
惊尘琴可是不世仙品,她以为谢惊尘是出了什么状况,没带上惊尘琴,居然是……摔了?!
谢惊尘只字未提。
尹萝拉住守二:
“当时——就是我掉下去,谢惊尘来救我,情形如何,你完完整整地同我讲一遍。”
讲述起来并没有多长,本就是千钧一发的事。
尹萝听完后久久沉默:
讨厌一个人,会摔了自己最重要的法器去抢救吗?
但要说谢惊尘这种眼高于顶的人喜欢她,也太奇怪了吧。
她都没攻略过,知道他对自己避之不及后便躲着走,这里面的哪个环节可以让谢惊尘突然从讨厌变成喜欢……他就喜欢对自己甩脸色的?
硬要说的话,抱着琴可能没办法确保能抓到她。
嘶。
尹萝现在的感觉就像跳了好几个重要章节,理起逻辑来分外残缺。
“我要是真的答应嫁给谢惊尘……”
尹萝半是喃喃,半是商量似的口吻,侧过脸看着守二,眼神却有点放空,“你说,能够顺利成婚吗?”
守二:“!!”
她的表情堪比见了鬼:“您、您在说什么?萧公子他——就因为他没跟着跳下去吗?”
守二跟随尹萝这段日子,是亲眼见到尹萝和萧玄舟日渐情好、亲密无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小姐怎么突然动摇了心思。
“咔哒。”
马车外锁制搭扣的声响短促而清晰。
却不是开启,而是拨弄后碰撞出的动静。
萧玄舟的面容出现在隐约开启的车门后。
尹萝浑身僵硬:
你和谢惊尘不是在说倾碧的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辆马车又隔不隔音?
“你怎么过来了?”
尹萝问道。
袖子下的手掐自己镇定。
萧玄舟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如常:
“方才护卫来禀,那位姬公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