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真的死了呢?
前往中洲的路上,谢惊尘心底无数次掠过这个想法。
他说着不可能,却来到中洲寻结魂珠。
药庐内没有任何动手的痕迹,连她的去向都没有定论。
不应该留手的。
该用大阵把人都困在药庐,生灵不得进出。如此阵法维持需他在场,再另想法子将有嫌疑的人关在一处。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掘地三尺总能有线索。
“中洲风景是什么样的?”
她依偎在他身旁翻着那本草药册子,闲聊着好奇问道,“同东洲相比如何?”
“并无多少差异。”
“这样啊。”
尹萝稍微动了动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
“房屋建造、风土人情略有不同,日后你身子好了带你亲去见见。”
谢惊尘在她的后脊处贴了下,用了力道,“坐正。”
尹萝“噢”了声,拖长了尾调,不大情愿地坐起来了。没一会儿,又软骨头似的歪了身子,脑袋却没有再靠过来。
谢惊尘看她两眼,凑近了,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她蹭了两下,便安安心心地待着。
不消多时,往下滑了些距离,半躺不躺的,书本一挡都不知她是否困倦了。
总是坐没坐相。
谢惊尘谱着琴曲,左臂同她相贴,袖口牵动,被她拿来覆在眼上遮蔽亮光,双手揣着草药册子窝在下面,一副惬意又不成形的样子。
“困了?”
“有一点。”
谢惊尘从芥子环中拿出条薄毯给她盖上。
“谢惊尘。”
“嗯。”
“我们还是先回家,婚事解决以后,有机会再去中洲吧。”
她的头发泰半都散落在他身上,这种画面无端令他沉迷。
谢惊尘抚着她的发丝:“会有机会的。”
尹萝抓了下他的袖子,道:
“绥游的风景也很好。”
谢惊尘便又握了下她的手:“不必担心。”
后来她悄无声息真睡了过去,医圣所开的药让她嗜睡,多睡也对她的身体恢复有益。迷迷糊糊间,她仍没有放开他的袖口。
所谱琴曲依旧停留在那一笔。
谢惊尘久久没有动作,本想将她放到腿上,又无端认为这样会打破了什么,就这般空耗时光地静坐在此,竟不觉荒废。
不论是她的气息、温度,每一次呼吸的细微起伏都能被他感知。
庭中花叶坠落,静谧间清晰可闻。
谢惊尘望着尹萝,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日方长。
他们尽可以慢慢来。
裴怀慎发来的信中满是不解。
他没有一一细说,只因不愿、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时至此刻,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充盈心间,似乎也只能说一句:
他愿意天天守着她的。
此去中洲无心赏景,却想起这桩事。那时所想的“来日方长”当下惟余讽刺。
收到信件折返涉义,并非是得知她下落的激动难安。
赶赴东洲,他们乘的是裴家飞舟,容纳人数多,速度极快。
“你这样不声不响,看着怪瘆人的。”
裴怀慎拎着壶酒过来,飞舟结界外狂风大作,里边却是风雨不侵,“好歹是去找她,你不妨松快些。”
他倒了杯酒,谢惊尘没接。
“如果——”
裴怀慎刚起了个头,又没影了,自己饮尽了那杯,语气轻松调侃地道,“你这副样子,别把尹二小姐吓着。”
谢惊尘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反应,静止的琉璃眼瞳动了动。
每每想起,总是些断续不连贯的记忆片段。
没有一样真正的应对方法。
他明知结果,原来还是不相信她死了。
漫天晦暗。
谢惊尘想到:
与她分别的那日,他该同她说一句,要等她回来的。
……
真正见到她、确认是她的那瞬间,长久维持得宛如死水的平静骤然打破。
她却说不要他。
幻境中嫁做他人是意识不清,幻境外,怎么敢说不要他?
她把他当什么?
“谢惊尘……!”
声音含混地淹没在碰撞间。
唇上刺痛鲜明,这个吻同先前的所有都不一样,比客栈那夜突然而至的吻更具侵略和掠夺。松开时吞噬般含吮了她唇上涌出的血迹,又是另一番灼痛。
尹萝一只手早被擒住,另一只手抵在胸膛之间,掌下是激烈的心跳声,推开的动作能更清楚地感知到,仿佛是触摸到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无法行之有效地拉开两人距离。
众目睽睽,行此荒诞之举。
当真是那个一意孤行离开家门的谢惊尘。
萧负雪耳边犹回荡着那句“幻境中我神智懵懂不清”,其实并非是全无所觉的。
幻境中,她一次也不曾唤过他的姓名。
最后关头他才那般强调自己的名字,生怕她又将他当成兄长——他有意区分自己和兄长,幻境中曾放任自己沉溺,只想更多地让她看看真正的自己。
听见尹萝的惊呼声,萧负雪回首,愕然不敢置信。
距离最近的萧玄舟有机会拦下他,不知是反噬犹在,还是别的什么,未能阻止。
比他出手更快的是沈归鹤,却是冲着谢惊尘而去。
“谢公子。”
沈归鹤难得沉了脸色,已经是他所能表现最显然的不赞同,“还请放手。”
谢惊尘抱着尹萝躲开这一下,语气冰寒料峭,毫不客气:“阁下什么都不知道,却让我放手。”
“啧。”
裴怀慎手掌抵了抵额际,头痛地道,“不让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是谁也不肯让的。干脆把人抢下来,让他们打个痛快得了。”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身旁的萧玄舟所说,戏谑打趣,辨不出几分真假。
萧玄舟礼节性地露出笑意,道:“裴公子说笑了。”
装腔作势。
裴怀慎不信萧玄舟没有颠倒黑白的本事,能不能让现在的谢惊尘听进去不好说,可萧玄舟从始至终都没有发挥他那圆融如水的调度手段。
饶是如此,表面上还真是波澜不惊。
叫人怪看不惯的。
萧玄舟盯着那处,只是看着尹萝的反应。
她满是措手不及的诧异,细小的血珠晕染成了口脂,顷刻间有了夺目的艳色。颊边蹭上了不明显的血迹,谢惊尘肩上的伤口甚至染红了她的手指。
不行。
得再想个办法,要是再打下去没有半点益处。
尹萝不得不就近最快抉择——
“谢惊尘。”
她拽了下谢惊尘的衣领,怕影响了交战中的平衡,都不敢太用力,身处风暴中心声音都是抖的,“不要打了。”
谢惊尘垂眸看她。
余留着出手时的凌厉,冷意未消。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对上视线,她的声音便更不稳,不言自明的惊惧蕴藏其中,“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谢惊尘先收了势。
他逮住她悬在衣领上的手,僵硬冰凉,却没有躲开挣脱。
鼻尖微红,目光涟涟,苍白面容血迹沾染,眼中终于又满是他一个人。
有一瞬间,尹萝感觉他分明有话要说。
谢惊尘将她扣进怀里。
这个拥抱紧得近乎疼痛窒息,酝酿着的风暴渐渐平息。
远处观望的裴怀慎:“……”
两句话便哄好了。
谢惊尘,活该你要输得底儿掉。
知道九尾狐能生孩子的那刻脸色都变了。怕是她真跟九尾狐有了孩子,谢惊尘也不过是杀了九尾狐,把她抢回去,又不敢让她冒险怀孕,日日嫉妒着将她困在身边罢了。
哪里是尹萝身弱需要他守着。
从今往后,他怎么敢让尹萝离开视线。
裴怀慎预见了友人的某个可能,手中扇面开合几度,再清脆悦耳的声响都变得恼人。
他率先离去,不多时,身后又有了另一道脚步声。
“萧公子。”
裴怀慎含着笑开口,在他手下吃了大亏的人往往晓得此人愈烦躁时,瞧着就愈可亲,“看来令弟难免情伤了。”
萧玄舟道:“裴公子,有没有什么是再三失去的?”
裴怀慎险些以为这话是在戳他。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是执念。”
萧玄舟嗓音徐徐,“情字伤人,执念亦然。然二者不可同语。”
裴怀慎品味着这番话,觉得有点意思:“萧公子这话究竟是在指谁?令弟还是他人。”
萧玄舟朝他客气一笑,并未回答,加大步伐走远了。
“……”
跟萧玄舟这厮果真相处不来。
萧玄舟的嘴角渐渐放平。
负雪幼时喜欢什么,如今亦然。只要喜爱了一样事物,就会长长久久地喜爱下去。长情到有些固执的地步,能忍耐时还好,喜爱到可以违背自身准则去挽留……究竟是执念还是动情,人心会混淆,也会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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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这段路走得比通天大道还漫长,比回家之路还艰难。
尹萝的手都被谢惊尘攥麻了。
感动吗?
不敢。
还是她咳了好几声,被放去泡热水祛寒——趁着他们研究祭文的功夫。
尹浔和怨气复活有关这事没跑了。
很容易会联想到他是在拿尹萝身上的怨气,尝试复活妻子。问题就在这里,那他干嘛要把尹萝送走呢?
空想不如集思广益,尹萝隐约听到裴怀慎提了一句他查到了泄漏行踪的人,萧玄舟那边也说有线索,速度换好衣服过去。
出来一看,放着那件嫁衣的凳子上只剩最后一点边角,到底不是真实的,能留到现在还得仰仗那颗青蛟的内丹。
院外有道人影伫立。
尹萝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
萧负雪的声音低低响起,半侧过身来,他也换了身衣物,“抱歉,吓到你了。”
平和,有礼。
月光洒落更添温柔静谧,皎皎君子。
和记忆中犀利又不看气氛的冷漠弟弟形象截然不同。
尹萝这么想着。
面前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便用如厮口吻,轻而清晰地问道:
“幻境中,你将我认作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