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之人多在意风水玄学,出行皆要择选吉日,就连抵达之日也不例外。谭清让一行今晨便到了京畿,但按历学来算,今日正巧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一行人便留在官驿歇这一宿,明日再正式进京。
驿馆的床榻自然算不上柔软舒适,连门页也老旧,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响动。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是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兰宜本就神经紧张,连浅眠都算不上,尖锐的声音这么一刮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谭清让回来了。
她与他的关系没有亲厚到日日都要同床共枕的地步,他总有他的事情要忙,她习惯了囿于内宅,每旬最多也就能有那么一两回歇在一处。
碍于馆驿今日空房不多,两人才共这一间。
沈兰宜面朝内侧,紧裹着被子,只把背影留给才进门的男人,生怕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和男人放低了的脚步声,他压根没太注意床上的她如何,沈兰宜宽心之余,心下却难免酸涩。
人死了一回之后,再回望昔日那些身处其中的遭遇,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与谭清让的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不合适的,连兰因絮果都算不上。
沈家与谭家在父辈算是有些交情,早早定下了儿女姻亲。可惜沈兰宜的父亲做官做不出名堂,谭家却是搭上了几波春风越窜越高,这纸婚约就慢慢成了沈家的期冀、谭家的心病。
多年来两家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桩颇有些尴尬的旧日盟约。
两家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届时谭家供些补偿,沈家便会识趣地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都是读书的体面人,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之于谭清让,沈兰宜少时就听过他的名字,然而对于这位自小聪颖、声名在外的麒麟子,她无甚感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她的想法,嫁与不嫁,既说了不算,她便也只能无所谓。
谭清让下场考试前,两家私下互通了消息,琢磨着等他有了功名,再用些八字风水之类的话让沈家这边开口解约。
可惜世事难料。
谭清让实在是太出息了,从乡试到殿试一路顺风顺水,进士及第,直取探花。
更有小道消息传言,原本圣人是要点他做状元的,是如今的康麓公主、圣人最疼爱的女儿吹的风,说谭清让生得最俊朗,才点的探花郎。
而康麓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尚了主做驸马,便从此远离仕途,最多领个闲职,谭家自然不愿。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与沈家的婚约。
一纸早年间的婚约罢了,叫声未婚妻都算勉强。而康麓公主是实打实地看上了谭清让,这点阻碍还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于是谭家许以不小的利头,让沈家加码演了一场戏。
准确的说,是让沈兰宜去演。
她要演得对谭清让情深似海、非他不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取消婚约就撞墙自戕。
如今圣人还算公允,天家自然也爱惜羽毛,康麓公主不愿意背上强行夺婿逼死良家女子的恶名,这才偃旗息鼓。
沈家不必解除婚约,得以继续攀附谭家,而谭家解决了一桩事端,谭清让不必委屈尚主,似乎皆大欢喜。
唯有沈兰宜要吃下这委屈。
她名声不显,性子也平淡,眼下背上了这样坏的名声不说,更是连面都没见就得罪了炙手可热的康麓公主。
婚后,沈兰宜也没有因为自污名声之举得到谭家多少垂怜。
妯娌间风言风语不断,说沈家跌份,拿自家女儿名声作筏子,还在这种时候吆喝卖高价,活脱脱就是趁人之危。
高嫁本就不可能不委屈,何况这一切,沈兰宜无从辩驳。
她的丈夫,大概本来也不太瞧得上她,对她总是淡淡的。刚进门那会儿或许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对她了。
跨过生死之后,从前能咽下去的委屈,沈兰宜如今再也嚼不动了。
好马尚不吃回头草,如果重生只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那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细微的眼泪蹭在了枕巾上,沈兰宜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暗自发誓——
和离、她一定要和离。
谭清让本就瞧不上她,嫌弃她不通文墨、又无才气,嫌弃她市侩、难登大雅之堂,待日后他飞黄腾达,想来她提出和离,他不会拒绝更不会强留。
可和离之后,总要有一个容身之地。
再嫁是不可能再嫁的,那无异于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火坑,可是娘家也不会容忍一个和离的女儿回去。
沈兰宜很清楚,沈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开谭家的。
她的父亲沈时安,为人圆滑却又不够圆滑,时常两面得罪人。前世,就在这一年,他还卷入政斗,若非有个好女婿出手相助,早就没了官做。
这一辈的儿郎里,那就更没什么有出息的。
谭家就是他们唯一能攀上的高枝。
莫说谭清让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好儿郎,就是他真的如何穷凶极恶,沈家怕也只会劝她好好过日子。
倒真应了前世谭清让那句“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了。
沈兰宜很想苦笑,最后却还是艰难忍住。
不必还未到来的将来忧心,至少她已经经历了很多足以点醒她的事情。
回京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经营。不过,她得手上有积蓄,就是到时候真和离了,也不至于在外头流离失所。
想到这儿,沈兰宜不免又振奋了起来。
和离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吊在她的眼前,就像拉磨的驴前面挂着的草饼,吃不吃得到另说,至少她现在确实是好受了许多。
只是这样片刻的松弛也没持续太久,深夜归来的谭清让换好了寝衣,直接上了床。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的寒气,沈兰宜后颈蓦地一凉,紧接着,便听见身后的他开口了。
“睡了?”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她还没睡。
沈兰宜下意识揪紧了被角,小声答:“睡不着。”
出乎意外的,这三个字说出口,沈兰宜发现自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前世,她其实一直是敬畏自己的丈夫的。或许是敬畏他的才学,他的长袖善舞,又或许妻子敬畏丈夫,本就是世俗设下的“规矩”。
而她又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一个人。
可是到底已经活过一回了,她见识到了谭清让卑劣、世俗,与世间所有男儿都别无二致的一面。
看清他的卑劣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男人了。
“不是说累了?”谭清让当然不晓得沈兰宜内心起伏,不经意地随口又问了一句。知她未眠,便挑亮了床头的烛火,摸来本册子凑在灯下翻阅。
沈兰宜不太乐意同他说话,只是,她不敢低估谭清让的敏锐程度。
害怕被他察觉出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琢磨着那年今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对他,斟酌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累了,身上没劲,午后歇过了,这会儿睡不着。”
谭清让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蜡烛的质量不好,间或还夹杂两声烛火爆开的响动。
待到最后两页翻完,谭清让稍闭目养神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搁了书册,垂眼,却见身边的沈兰宜依旧没睡。她睁着个圆眼睛望着床板内侧,背也绷得死紧,一床被子被她睡出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谭清让把她的敬而远之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沈兰宜这边正琢磨着怎么把嫁妆里那两间冰冷的铺子盘起来,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波澜不惊地道:“纳妾的事情,母亲的人和你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