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出府很久了,回去还有的是挂落吃。”
围观的人潮渐次散去,沈兰宜吩咐车夫回程。
马车缓缓开动,丫鬟珍珠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既知道回去会被数落,为什么还要出来这一趟呢?”
沈兰宜放下车帘,淡淡一笑。可闭上眼,脑子里没来由的,还是萦绕着方才那位永宁王打马而过的身姿。
“会被数落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他呢。”
相比旁人的命运几何,如今,还是掌控自己的命运更重要。
她刻意接着珍珠的话茬往下说,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往其他地方发散,“自己的东西,不亲眼看到,总不安心。”
而且,那不只是两个铺子,更是她以后和离的底气。
珊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插嘴,“是啊,就像山大王一样,每夜都要枕在抢来的金银上才睡得着!”
沈兰宜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珍珠也笑了,只是她一边笑一边还去拧珊瑚的胳膊肘,道:“哪有你这样说嘴自家夫人的!”
打打闹闹的,沈兰宜见状,笑得更不矜持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开心过了。
前世,她被困锁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外头的人拿着锁匙,告诉她,只要她顺着盒子的形状生长,就会把锁匙给她,她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用一辈子来试过错了,制定规则的人永远不会把锁打开,她想要自由,想要自由地笑,那就得自己把盒子砸开。
笑过以后,沈兰宜还是有点眼热,她一边揽一个,把珍珠和珊瑚全揽住了,发自真心地道:“有你们在可真好。”
前世她过得不顺意,这两个小丫头又能好到哪去呢?许氏为了拿捏她,就拿她身边人的婚事来作践。
珊瑚和珍珠都被潦草地配给了府上或庄里的管事,好或者不好,沈兰宜自己都是麻木的,她只知道,到后来,她和她们都越来越沉默了。
感受着现下她们的鲜活,沈兰宜暗自庆幸着。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珍珠眉宇间却渐渐浮上些忧色,她说:“夫人,我们才回京,就惹得大夫人不悦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沈兰宜腹诽,她巴不得许氏不喜欢她。
前世许氏就是太“喜欢”她了,回京不到一个月,就把府上的中馈交给了她。
听起来是掌家的好事,真正干了,才知道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
许氏身体不好,人却要强,她只把那些磨人又繁琐的庶务交给沈兰宜,真正涉及到钱权的事情,一直还是牢牢攥在她或者她自己人的手里。
重来一世,沈兰宜也想明白了,前世她以为的看重,不过是觉得她任劳任怨好欺负罢了。
今生她不愿再打这个白工,左右付出再多,到头来也只落得个那么不体面的下场。
许氏觉得她不听话、不好拿捏,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她的话,那正合她意。
只是这些话不能直言,于是,沈兰宜慢悠悠地反问道:“你们觉得,大夫人喜欢我吗?”
珍珠没说话。
都不是傻子,要是喜欢,就不会做出昨日那般直接下沈兰宜脸的事儿了。
“都这样了,还管她作甚?”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道:“等着吧,回府以后,她叫我过去再说。”
果不其然,这边沈兰宜三人才回到谭府,气儿都没喘匀,许氏身边的掌事嬷嬷长青就来了。
据说这位是跟着许氏出嫁一路到现在的老人,一直没有婚嫁,旁人敬重她,平时都尊她一句“长青姑姑”。
沈兰宜早想好了该怎么应付,才见到这掌事嬷嬷,还不待她开口,就先唤了一声:“长青姑姑,可是有什么事?”
“哦?”微微有点儿吊梢眼的精干妇人挑了挑眉,“上一面是在三年前,三少夫人竟还记得老奴?”
“姑姑行事利落,自然记得,”沈兰宜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审视,“可是凝晖堂找我?今早我本想去给母亲请安,但凝晖堂的丫头说,母亲早上身子不舒服,要晚些起来,我这边又有事,就先走了一步。”
长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侧身引路道:“确是大夫人找,请吧,三少夫人。”
凝晖堂里,许氏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她侧坐在矮脚几上,膝上盖着张厚重的裘毯,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是因为病势如此,还是酝酿着火要发。
沈兰宜猜,大概是因为后者。
前脚,她巧言令色,把婆母塞的妾顶回去半截;后脚,又撺掇丈夫来要回铺子,方才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了府。她如今在许氏眼里,恐怕已经是“罪恶滔天”。
果然,许氏斜睨了她一眼,随即便将手中的主人杯往托盘上重重一拍。
“沈氏,你来得可不早。”开口时,许氏的声音却意外地没多少怒气,只是眼睛仍旧落在沈兰宜的头顶上。
沈兰宜缓步走上前:“母亲。”
许氏却未言,一旁的长青则悠悠开口道:“大夫人想要喝茶,还请少夫人来点。”
说罢,侍候着的两个丫鬟端上了成套的茶具,从茶炉、茶碾,到茶筅、茶瓯,不一而足。
这一套,前世许氏也时常用。
像市井人家里那种明面上的刁难,谭家自然不会有。但是其他磨人的水磨功夫却只多不少。
比如现在,美其名曰教导儿媳烹茶点水,实际上却撤了本该在茶案前的坐席,点茶人只能勾着腰站在低矮的茶案前,极不顺手,点出来的茶自然也有的是刺可以挑。
“少夫人,请——”
沈兰宜知道这一遭是跑不掉的,说破天去婆母教导儿媳都占理,是以,她的神色波澜不惊,一句也不曾多言,只专心致志地点茶。
她到底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心性了,这一套下来前世更是不知做了多少次,熟练得很。
袅袅娜娜的茶气芬芳馥郁,许氏接了不过三盏,就再说不出挑刺沈兰宜重来的言辞了。
这个儿媳的表现,实在和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她心底微微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搁了茶盏,淡淡道:“沈氏,你不会以为,今日我叫你来,只是为了煮茶吧?”
沈兰宜垂着眼,道:“听凭母亲教诲。”
“谭家乃是书香门第,最重家风,尤其是女眷,务必修身自省,”许氏诘问:“旁的事且先不论,我问你,今日你擅自出府,是去了什么地方?”
果然。
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作出一点伤怀的情绪。
她环视了一圈堂前众人,见凝晖堂规矩森严,丫鬟仆妇都一副聋子哑巴般的模样,才终于咬了咬嘴唇,缓缓开口。
“我……儿媳成婚以来,一直未有孕息,在韶州也吃过些药调理,只是总不见效。我想着京城的郎中总比韶州的要厉害,今早便是出去找郎中开方了。”
前世今生说起来很遥远,实际上,于沈兰宜而言,那一把火和在谭家的憋屈日子,也不过几日前罢了。
先前在马车里跟珊瑚她们说得大气,但眼下直面许氏的刁难,沈兰宜还是有点儿发怵。
不过好就好在她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对会发生什么心里是有底的。她也自知自己不会一夜之间变得多出息,所以每件事情都提前做了预备。
这个理由一出口,许氏果然脸色稍霁,她扶了扶额,似乎是身上没劲,就这么把头托在自己的手心上。
“传宗接代,确实是你该操心的本分。我们谭家不是那种不分大小的人家,妾室通房总归是妾室通房……”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沈兰宜的肚子上,“外头的郎中总归不靠谱,长青,去递帖子,看刘太医什么时候得空,请他来一趟。”
长青应下。
趁着许氏还没计较其他事,沈兰宜立马把出府的锅全往自己身上揽,否则等她回过神来,还是要再找她麻烦。
“今日之事,是儿媳之过,以后定不再犯。”
许氏鼻子出气,冷笑了一声,随即道:“一码归一码,别以为就饶过了你。”
“这个月,祠堂晨起那三炷香,都由你来敬。”
天气冷了,敬香要起得极早,自然不是什么美妙的差事。
然而这个结果已经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好许多,况且现在刚接回两个铺子,有的是账本要算,有的是人事要烦心,早起些也好。
沈兰宜乖巧应声,又道:“儿媳遵命。一定好好供奉祖先,聆听教诲。”
这个态度落到许氏眼里,总算没那么扎眼了,她草草放过,沈兰宜立马溜之大吉。
——
这么一折腾,待沈兰宜回院子,天已经擦黑,到晚饭的时候了。
谭家各房平日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初一十五、过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
今夜也不例外。
在凝晖堂站了半日,沈兰宜早饿了,正打算叫珊瑚把菜摆上,忽然想起来谭清让还没回府。
从前在韶州,她从来都是会等他的。若等到饭菜热过两遍,他还没有回来,她就会差人把吃食送去官衙,自己才再用饭。
可现在想想,热了又热的饭菜实在没滋味。就算等来谭清让,奉行食不言准则的他也不会在饭桌上和她多说两句话。
好没意思,也不知道从前是在执着什么。
沈兰宜心念一转,吩咐珊瑚:“去帮我把药煎上。”
“放心吧夫人,珍珠回来就惦记着这事儿呢,”珊瑚道:“这两个月在路上,您调理的药都断了没吃,现在总算是可以接上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沈兰宜便道:“好,那我们先开饭吧。”
珊瑚应是,旋即愣了一愣,问道:“那您不等谭大人了?”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把他的份拨出来,再把汤坐炉子上就是了。我这个药要饭后服,误了点不好,你说是不是,珊瑚?”
眼下,沈兰宜根本不想为谭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却不妨碍她如今她用这些来作筏子。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再巴巴地上赶着伺候谭清让。
可沈兰宜心里很清楚,在这两日她和谭家人锋利的矛盾之间,谭清让之所以会对她稍有偏向,全仰赖于她之前的形象太好,以至于他不觉得她的举动之下有什么私心。
所以,面子上的事情该做还是得做,她还需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就像那晚的醒酒茶,就像是她动嘴皮子吩咐下去的、多添的一碗山药排骨汤。
珊瑚人机灵,她眨巴眨巴眼,没问就懂了是什么意思。
她说:“夫人可真贴心,奴婢这就去做。”
主仆三人就这么用了一顿关起门来的晚饭。搁下碗后,沈兰宜抬头望向窗棂上的月亮,一时有些恍惚。
残云蔽月,昏暗的光景并不好看。她只是有些感慨,原来不用等候谭清让回来的夜晚,竟可以如此之长。
长到她可以做很多自己的事。
饭菜撤下之后,沈兰宜挑亮了灯火,拿出了从铺子里收回来的账本,开始对这些年的帐。
她管了多年的中馈,操持产业不少,只是自己没落得好罢了,算账什么的却是小菜一碟。
如今看自己的东西,沈兰宜兴致只高不低。
谭家确实不至于在铺子的出利上贪图儿媳妇的,只是两家铺子都没有好好经营,这三年间,账上都有亏空。
沈兰宜算累了,便重新铺陈白纸,依据今日实地所见,把两家铺子和附近街巷的店铺种类都画了下来。
“绸缎生意肯定是不能做的……要不就卖寿材吧?不行不行,这个要门路的。”
“卖吃食的不多,地方也不小,不如就改卖汤饼……”
“茶馆……茶馆好办,不必雇那么些人,直接支摊出去,卖大碗茶水,赚多少算多少。”
沈兰宜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想入了神,全然没注意身侧来了人。
直到灯油漫溢,就要被淹没的火光晃了一晃,她猛然回过神来,正要拿笔杆子去挑烛火,一回身,才察觉谭清让就站在一旁。
他神情淡淡的,目光却饶有兴致地盯着桌面上那乌漆墨黑的一大团。
“三郎……”沈兰宜唤他:“你何时回来的。”
“就刚刚。”谭清让走上前两步,把一个木质的托盘放下。
托盘上是一个巴掌大的瓷碗,里头盛有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汁。
这便是沈兰宜一贯服的药。
她伸出手,在就要碰到药碗时,削葱似的指尖却忽然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