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都在传,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宫女,竟然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一跃成为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伺候笔墨。
尚膳监的几位掌事太监惶恐不安,尤其黄公公,宝公公为首,整日忐忑不安。
别人不知,他们最是清楚。
前朝时局一朝变天,眼下后宫动荡,许多原本依附着继后和张贵妃的颇有品级的内侍和女官被贬的贬,杀的杀,人心惶惶。再高品级的内官也不知道哪天项上人头不保,有些门路的,纷纷来求云泠。
即便云泠现在什么品级都没有。
云泠自然不会收下那些礼,几番推拒后回到自己的房内。
手里拿着一支金丝桃花簪,是太子随手赏给她的。
兵变那天她在一口枯井里躲了一天一夜,才躲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士兵。得知他成功,好不容易才在御花园看见新晋的太子殿下。
到宫变过去,才两天而已。
她还来不及出去告诉冬冬一声。
好在她在五公主那里,是安全的。
拿着这支金簪和一包冬冬最喜欢的蜜饯,云泠出门去往五公主处。
她得告诉冬冬一声,她现在很好,等事情全部平息了,她就能为师父报仇了。
她还要和她说,她们两个人在宫里伺候完存了银钱,到了年纪她们姐妹出宫,可以生活得很好,衣食无忧。
最后,这包蜜饯很甜,冬冬一定会很喜欢。
……
兵变过去两天,奇怪的是五公主寝宫竟然大门紧闭。
不知道冬冬今天是不是在当差,云泠便去找如冬和她提过的五公主的奶妈金嬷嬷。
“金嬷嬷。”云泠上前行礼。
金嬷嬷愣了一下,“你是?”
云泠笑道:“奴婢云泠,是如冬的姐姐,听说她如今在嬷嬷的手下做事,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准我探望。”
“如冬的姐姐?”金嬷嬷仔细看了云泠一眼,大抵是听如冬说过她的名字,知道如冬有个姐姐,很快放下了戒心。但随即,叹了一口气,“你来晚了。”
云泠不明白。
金嬷嬷:“她死了。”
手中的蜜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甜丝丝的蜜饯滚落出来,已沾上了灰。
死了……
云泠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瞳孔狠狠缩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冬冬之前还说在五公主这里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金嬷嬷想起也觉得惋惜,那个小丫头活泼可爱,她也是心疼的,“前些天如冬说天冷了怕你在冷宫受冻,她手里攒了几个钱要去找人买些厚实衣服给你送去,这一去直到天黑也没回来。后来……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发现时浑身是伤,好好的一个小丫头,怕是被人凌虐死的。”
“五公主伤心了些时日,还打发人去查那些私下买卖的是谁害了如冬要给她报仇,结果那些人都说那日如冬根本没去。
说到最后,“人死不能复生,希望来世,她再投个好胎吧。”
云泠唇瓣蠕动了下,感觉浑身如浸寒潭般冰冷,想说话,却连张口都艰难。
金嬷嬷叹道:“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云泠用力咬着唇,才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嬷嬷可知,是谁害了她?”
……
曾经有个学了一点皮毛看相的老太监看到她第一眼就对她说,她是天生孤寡命。
无双亲,无手足。
她有记忆时已经在人牙子手中,那人说她‘公主身,奴婢命’。
她不信。以前不信,现在也不信。
人生百年,一眼怎能看清。命由天,更由己。
夜风冰冷刺骨,黑沉沉的夜色压下来,雾蒙蒙的,遮得人喘不过气。
她坐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眼眶干涩得要命。
浑身冰凉,手指都变得僵硬。
唯独掉不出一颗眼泪,好像心脏都已经麻痹。
睁着眼看着远处好久。
她更不信,所谓的来世投个好胎。来世来世,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世。
与其寄希望来世,不如亲手让害她的人,一起下地狱。
——
宫墙之内,没有什么事是能藏住的。
起先众人不知道太子殿下身边怎么突然出现一个颇受殿下看重的贴身宫女,不久便得知云泠是在太子殿下被幽禁时就跟着伺候的,侍奉殿下于微末之时。
众人羡慕,不用说也知云泠以后必定青云直上。
况云泠容色艳如花月,明如鲛珠,这样的好颜色,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是以一干内侍宫女对待云泠更加恭敬小心起来,都传她不日就要被太子册封。
就是不知道是何位份。
几个小宫女在角落正交头接耳着,这时一个着湘妃色云纹对襟短衫配圆领比甲,细腰纤纤的女子缓缓走来。虽不施粉黛,但乌发雪肤,杏眸红唇,身姿袅袅若温软春水,蔷薇清露,见之不敢错眼。
聊天的小宫女立马行礼,“云泠姑姑。”
云泠刚应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显憨厚的声音,“云姑娘,留步。”
转过身,只见熊英快步走过来,卸下兵甲的熊英虽依然虎背熊腰,但看起来倒没有那么吓人。公服下肤色显得更黑了,挠了挠头,“看见云姑娘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天想来想去,那日放姑娘自生自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非常惭愧。”
云泠笑了笑,“大人不必愧疚,当日的情形有多紧急奴婢知晓的,天下大事如何能有失。这不是大人的错。”
“话虽如此,但当时我该给姑娘指点一个躲藏的地方,也不至于让姑娘无助四处逃跑,终究是我没顾上姑娘。”熊英是个死心眼的,这些天一想到这件事就十分煎熬,“这是一点小礼物,当作是我给姑娘道歉了,还请一定要收下。”
云泠看着他递过来的一个盒子,里面看起来应该是钗环一类的东西,迟疑道,“这……”
熊英:“姑娘不收下,我晚上真是要睡不着了。”
武将直来直往的,说话也直接。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云泠也不好再推拒了,接过来,“那就谢过大人了。”
熊英憨厚地嘿嘿笑着摆了摆手,皮肤黑,显得牙齿白得发亮。
云泠还有事,收下钗盒后便告退。
……
尚衣监连夜赶制了几套太子常服出来,针脚细密,纹路精巧,呈到了云泠面前。
门口伺候的宫人低头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谁都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性情暴戾,办公时最是不喜声响,一个不小心就是丢脑袋的事。
云泠在案下安静端站了半柱香的时间,上面那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旁边的内侍很有眼色地端上一盏茶。
云泠上前禀报,“皇上身边看守的内侍奴婢已经挑选好。”
“大臣一应赠礼奴婢已经命人登记造册,收在殿下库房。”
“……”
宫变之下,老皇帝忽然重病,继后被囚,皇宫上下经过一段慌张之时,后宫无首。作为太子的贴身大宫女,除了太子府的一干事宜,一些后宫内务也交到了云泠手上,云泠竟都办得不错,从未出错。
识字习礼,办事妥帖。
多少人惊叹,不敢相信她原先竟只是个下等的洒扫宫女。
云泠便言,师父识字,在世时教了她许多。
禀报完以后云泠示意身后端着常服的宫女走上前,拿起一件深青色白鹤纹常服走过去,替谢珏更衣换上,“尚衣监连夜赶制出来的怕是哪里不合殿下的意,您试试,哪里不合身奴婢再送去改。”
殿内只有云泠整理衣衫的声音。
其他宫人侯着,太子殿下只有云泠才能近身。
替他更衣这种小事云泠早就做惯了的,也服侍得极好,至少他从没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穿好退开之时,头顶忽然响起一道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这几天,听说你倒是好大的威风。”
云泠为他整理衣袖的手指顿了一下,又立刻如常接着整理。
“殿下明鉴,奴婢安分守己,绝没有逞威风之行为。”
“没有?”
“没有的。”
谢珏看着她乌发上光秃秃的,连支簪子也无,装扮简单而朴素,清清淡淡,温温柔柔的,像朵含苞的蔷薇。
确实不是‘威风’的打扮。
“是么,”谢珏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这满宫上下不都在传你扶摇直上,传,孤要纳你?”
云泠眼睫一颤。
大殿内的宫人早已惊恐地跪了一地。
“宫人乱传,这绝不是奴婢的本意。奴婢这些时日都忙着六宫事宜未曾察觉如此荒谬的传言,”云泠一字一句,平静清晰道,“还请殿下恕罪。”
谢珏扯了扯嘴角,语气嘲弄,“你是说,传了两天,你一无所知?”
云泠绝不是眼盲耳聋之人,相反她手脚伶俐,心思敏捷。传了两天的传言要说她一无所知,实难令人相信。
云泠低着头,“奴婢实刚刚在书房在才听见,但自知卑贱绝无奢望之心。只是奴婢一无资历,二无品级,虽有些小办法,但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如今后宫权利空悬,六局尚宫,十二监主官,太子竟都迟迟未立。
她虽是东宫大宫女,却也无权管理后宫。
“这么说还是孤的错,你在是责怪孤?”谢珏眯着眼,声音也越发地冷薄起来。
跪在地上的宫人听着更加地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云泠手心暗暗掐紧,没抬头,“奴婢不敢。”
他这样骇人的语气,她早就历经百回,该镇定才是。
再多的心机图谋,在绝对的权势威压之下,显得一无是处。
屏气思索中,袖中的一个木盒忽然滚落下来,在地上散开,一支珠钗掉了出来。
谢珏随意望了眼,停了会儿,竟突然对这支珠钗起了兴致,“你的心思,都花在了这种地方?”
云泠连忙捡起,解释道,“殿下误会,这不是奴婢买的,是熊大人刚刚在宫外送给奴婢的。”
“你说是熊英送给你?”
“是,大人说是歉礼,奴婢只好收下。”
她收下还未打开来看过,没想到是如此精美的珠钗,怕是破费不少。这熊大人实在实心眼,明明在所有人眼里她只一个奴婢,他竟这样费心。
况且当日,他也没有照看她的责任。却送这样一份贵重的歉礼。
云泠刚要把珠钗放进盒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插进,接了过去。
谢珏拿起随意打量,上好的南珠,价值不菲。
云泠见他颇有兴致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次认真解释,“奴婢不敢责怪殿下,只是请殿下明查,宫内传言非奴婢本意,奴婢会尽力处理好此事,只是位卑言轻,怕是处理不好。”
话落半晌,也无任何回应。
半晌。
谢珏将珠钗放到她眼前,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莫名地问,“你喜欢?”
云泠愣了一瞬,实在不知这位喜怒无常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是何意。
迟疑了下,“奴婢……”
这样贵重的珠钗,可以换不少银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她听得出来,他绝不是愉悦的语气,甚至令人感觉到,若隐若现的危险。
一个念头闪过,云泠脑海里一瞬间敲了警钟,她是后宫中人,而熊大人是朝堂大臣,后宫最忌讳与前朝大臣私相授受。
果然下一刻谢珏冷若寒冰的声音响起,却是不紧不慢的,“私联朝中大臣,可是重罪。”
声音早已没了笑意,寒意低沉,像是刺骨刀,“该杀。”
云泠重重吓了一跳,立马跪下。
果真是暴虐凶残,上一秒云轻云淡,下一刻便让人仿若身处阿鼻地狱。
远处跪着的一个年轻的小太监竟吓得发抖起来,双腿打颤,很快就被人拖下去。
云泠手心几欲被指甲刺破。
用力捏起,又悄然放下,脊骨都绷起。
私联大臣,好大的罪名。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扣在她头上。她分明只是接了一个所谓的‘歉礼’而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给她定罪的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
她一个宫女,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只是不明白,她只是接了一份歉礼,他为何给她判这么重的罪。
“殿下容禀,送珠钗是熊大人为那日没有安顿好奴婢愧疚,是以给奴婢赔礼。除此之外,奴婢与熊大人再无联络,殿下大可让人去查!”
垂着眼顿了下,云泠继续说,“奴婢不喜欢这支钗,也再不会和熊大人有所往来。”
殿内沉默寂静。太子没有任何回应,冷眼以待,不为所动。
连他周身的气息都似要人命的冰霜寒刃,令人恐惧生畏,压的人喘不过气。偌大的书房内噤若寒蝉。
谢珏低眼望去,云泠低着头眉目柔顺。
冷冷扯了扯嘴角,心思不纯,就该好好教训。
过了好一会儿。
连殿内的空气都似乎要凝固之时。
谢珏蹲下.身,将那支珠钗放进盒中,盖上,没什么语气道,“孤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云泠叩拜:“奴婢明日就将珠钗退还给熊大人,只愿一心一意侍奉殿下。”
谢珏这才静静看了她一眼,脸在昏暗中晦暗不清,
半晌,轻笑了声,“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