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帝。
裴朔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夕阳下的眸色微微一黯。
他其实早就想见她了。
只是前世目睹太多血腥、肮脏、不堪的场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个年轻稚嫩、尚未遭遇大变的天子。
她的谋略、秉性、才能,皆不足以令裴朔效忠。但她的德行可以。
为帝王,精于权谋,那便是谢安韫那样的,即使能通过玩弄权术登顶至尊之位,心里没有黎明百姓,也依然毫无用处。
他需要追随的是一个不擅长权术、却仁慈善良、有底线的君王。
况且。上次殿中授官,裴朔就隐隐感觉到,女帝不一样了。
她比前世更为聪明。
明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一个高坐龙椅之上,一个身居朝堂之中,他却能和这位君王达成某种默契,并与此时此刻,此地相逢。
裴朔笑了。
&34;原来是个美人啊。”他慢悠悠地往酒楼里去,“佳人相邀,如何都拒绝不得的,正好我还没吃晚饭,这不是巧了吗。&34;
霍凌:&34;?&34;
霍凌眼皮跳了跳。
这小将军就没见过明知道是陛下还这么随意的人,一时看呆了,眼见着裴朔直接往陛下跟前去凑了,连忙追上去。
姜青姝正在饮茶。
成功阻拦实时里策划的刺杀,她神色平静,目光透过纱帘,遥遥地和楼下的裴朔对上一眼。裴朔上来了。
她跟前是新湖好的几壶不同的名贵之茶,还摆放着几碟精美的小菜,自己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为裴朔早已备好的。
这年轻人一上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转而又露出笑容,对她抬手一礼,“方才,多谢小娘子相救。&34;
&34;大人请坐。&34;
裴朔一撩衣袍,在她对面悠然落座。
“霍凌,去屏风外面守着。”她吩咐。霍凌沉声一应,转身出去了。里面便只剩下姜青姝和裴朔二人。
姜青姝不动筷,只摇晃着手中的茶盏,她今日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绯色帔子沿着裙摆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去,又被风吹得与帷帽薄纱交缠在一起。
柔顺
轻薄的袖子沿着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姝色逼人。
但,裴朔却只盯着她眼前的菜。
&34;这些菜,都是娘子为在下准备的?&34;裴朔笑道。
她说:“大人刚从大理寺回来,想来是还没有用过晚膳,不知大人晚饭可否约了别人,但现在赴约可来不及了。&34;
她言语之间,竟是对裴朔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裴朔:“那就巧了,恰好今夜无约,在下正愁没饭吃。”他撩起袖子,拿起筷子夹菜,将一块肉喂到嘴里。
倒是毫不拘束。
上回杏园里,姜青姝躲在暗处看他赴宴,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不对。甚至更早。
早在寻芳楼打架时,她看到他转扇子拱火时,就知道,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傲慢,却不似张瑾的冷酷。风流,却没有谢安韫的浪荡。
还是让贵女们娇滴滴喊着的裴郎。
姜青姝看着他吃饭,浅笑道:“大人刚刚遭遇刺杀,如今却能安然用膳,委实非同常人。”
裴朔垂睫夹菜,嗓音平淡:“该来的总会来,说不定以后天天都有刺杀,在下难道要吓得连饭都不吃么?&34;
“天天都有刺杀?”姜青姝惊讶:&34;怎会如此,大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吗?&34;
“是啊。”
裴朔抬起清澈的眼瞳,望着眼前打哑谜的女帝,眸子倏然一弯,“在下得罪了不少人,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但为了现在这一顿饭,在下得罪那么多人也值得。&34;
他话里有话。
姜青姝支着下巴微笑,“大人还真是油嘴滑舌,不会在长宁公主面前,也这样嘴甜吧?”
裴朔说:“那要看人。”
他又夹了一块肉,悠悠道:“对女郎们,在下说些好听的话,也无伤大雅。对公主殿下,在下嘴甜些,公主高兴了,能赏顿饭吃,也算不亏。&34;
&34;那对别人呢?&34;
&34;对自私宵小,在下说话毒舌,时常跟人吵架。&34;
&34;对我呢?&34;
“对您。”裴朔抬
眼,瞳仁里倒映着这一抹倩影,“诚惶诚恐,又心生敬意,每一句话都是实情。&34;
这人……嘴巴仿佛会开花,听得人太舒心了。
帷帽下的姜青姝掩唇笑得开心极了,她想起那一日,长宁公主在他面前也笑得花枝乱颤。
可见,此人在朝中到处得罪人,并非是情商低不圆滑,不过是懒得跟那些人浪费时间罢了。
她笑道:“大人很会说话。”
适时一阵风来,临栏而坐的佳人被风掀起轻纱,明丽的容颜若隐若现,被夕阳洒满暗金碎光。一刹那惊鸿一瞥,美得惊心。
裴朔看着眼前的天子笑意嫣然,垂睫喝了一口茶。清茶润喉,整个人也心旷神怡了几分。
忽然就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前世,他从没见她笑过。
被篡位之前,她只是个傀儡皇帝,大多时候孤立无援,如同惊弓之鸟,后来她大病之后闭殿不出,偶尔祭天仪典时露面,看起来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被篡位之后,她更没有笑过了,那双眼睛里时时噙着惊恐的泪水,愤怒又绝望。
奇怪,
到底哪里不同了?
他微微垂睫,长睫之下的眸光暗沉,眼前凭栏凌风的女郎蓦地抬起右手,卷起纱帘。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锐利如刀:“言归正传,大人去调查那个案子,究竟是为什么呢?”她不打哑谜了。
裴朔也不再遮掩,缓缓道:“此案疑点甚多,涉及杀人埋尸案,结案却如此迅速,又有左威卫大将军之子作为证人,被害人全家被杀,手法残忍,不像平民所为,而这左威卫大将军曾是谢尚书部下,大理寺卿与谢族走得极近,焉知不是在故意掩盖?&34;
她垂睫思忖:&34;大人怀疑这是权贵杀人,栽赃陷害?&34;
“有金吾卫亲自抓到的替罪羊,再随意找几个证人证据,定罪何其简单?这些人会如此做,并不稀奇,既身在此位,想必平时没少大开方便之门。&34;
“翻案重审,需要铁证,卿去何处找?”
&34;臣会亲自调查审问。&34;
&34;卿如此笃定?&34;
&34;这世上没有不透
风的墙。&34;
&34;即便翻案成功,大理寺可以解释为当时调查遗漏,或是推个替罪羊出来惩处,依然不能撼动谢党根基。&34;
“若是闹大呢?”裴朔抬眼,反问:“若是此案迟迟结不了,遇到阻力,最后惊动御史台,干系到司法公正呢?&34;
姜青姝眸色微沉。
&34;卿真是胆大。&34;她说。&34;不惧刺客,不惧生死。&34;他答。
姜青姝伸手放下纱帘,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该问的她都已经问了。
本来,她还没有到一定要和裴朔见面的地步,还可以再远远地观察他一番,谁叫今天预知到有刺客,便顺便来聊一聊。
还不错。
他对答如流。
裴朔又夹起一道菜,喂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等到差不多吃饱了,他放下筷子擦干净嘴角,笑问眼前的少女:“所以小娘子相信在下了吗?”
“信,为什么不信?就算大人失败了,那也是大人一人承担后果。”
她整理裙摆起身,裴朔见她起身,立刻也站了起来,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
他垂睫望着她面前飘荡的薄纱,&34;小娘子还真是无情。&34;
她仰头朝他嫣然一笑,&34;这世上有很多人,有人淡泊名义,有人徐徐图之,有人剑走偏锋,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代价,大人失败的代价很严重,但好处也是无限的。&34;
他抬手一拜,“受教了。”
“我会派人保护你。”
她摇了摇随身带着的铃铛,外面的霍凌便快步进来,她转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身道:&34;对了,裴大人等会走的时候,记得把账结一下。&34;
裴朔:&34;……&34;
裴朔:&34;……啊?&34;
???他听错了吗?
裴朔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少女狡黠地笑了笑,理所应当地说:“小女子可没有说要请裴大人吃饭,听说裴大人最近在兵部蹭吃蹭喝,想必省了不少钱吧,一顿饭钱应该没问题……哦对了,这酒楼也是可以赊账的,没钱可以从俸禄里
扣。&34;
裴朔:“我……”
裴朔瞬间石化,张了张口,便看见这少女提着裙摆,如一阵风儿似的蹿了出去,一溜烟就没了影。
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没见过这种皇帝。
裴朔整个人都不好了,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以前那些人被他被骗吃骗喝是什么感觉。
他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果然不可大意……”
另一边,姜青姝跑出了酒楼。
她一边忍着笑,一边跟身边的霍凌说:“霍卿,你方才瞧见没,方才那裴朔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34;
还以为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方才滔滔不绝何其淡定,还说自己不怕死。原来怕的是请客吃饭啊。
活该。
叫他薅兵部的羊毛。
四舍五入也是薅国库羊毛了,作为一个抠门老板,不让他全吐出来怎么行?
姜青姝笑得停不下来,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霍凌站得笔直如竹竿儿,无奈又不解地望着乐不可支的少女,“陛下,就这么好玩吗?”
&34;好玩儿呀。&34;
她抬起头,瞧到少年一本正经绷着的脸,顿时觉得有趣,踮起脚捏他的脸颊,“小将军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怎么还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呢?&34;
……那不叫不苟言笑。
而是这少年天生性情内敛腼腆,作为贴身侍卫,太爱笑的话,会显得很不称职。
大街上人流涌动,霍凌猝不及防被少女捏到脸,耳根骤然爆红,无措地偏头,凳角几缕碎发扫落,挡住他惊惧又茫然的目光。
【霍凌爱情+5】
姜青姝瞪大眼睛,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不是吧。
她就随便一捏啊。
【当前霍凌爱情值: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