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回了宫。
今日宫外收获颇丰。
不仅与裴朔当面探讨了一番大理寺案,让他把薅的羊毛吐了出来,还意外碰见了张瑾那多年不在京中的侠客弟弟。
——张瑜。
此人真是有意思极了。
哪有人天还没黑透,就蒙面跑进齐国公府的?一看就是个外行刺客,出来碰见一个姑娘,竟然还与她闲聊起来,问她要不要跟他回家。
也不怕被巡逻的金吾卫逮到。
不过,若是张相的弟弟,那些人也是不敢抓的。
只是不知,张瑜此人不是常年在江湖么?齐国公府是怎么惹到他的?他潜入齐国公府,又是为了什么?张瑾知道这件事吗?
姜青姝在心里思索着。
回宫的路上,她都在分析张瑜的属性,此人武力值甚至比霍凌还高,武学天才这属性实在是太稀有了,张家的基因还真是强大啊。
若是别人,或许可以一用。
但张瑜的忠诚是0。
姜青姝想起,先前她与薛兆聊过,张氏全族都因皇族家破人亡,到张瑾张瑜这一代,才被先帝赦免罪奴之身。
这也是张瑜不愿意在京城待下去的原因吧。
姜青姝回紫宸殿更衣,宫人屏息垂首,小心给她整理衣衫,她抬眼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向昌,忽然问:&34;怎么今日也是你?邓漪呢?&34;
向昌躬身答:“回陛下,邓大人和臣换了班,方才去中书省送东西了。”向昌一边说着,心里却一边思索,果然邓漪这几日不在御前侍奉,被天子注意到了。
邓漪在做什么,向昌都看在眼里,他们同为内给事,在外头行走自然是更好的差事,这段时日巴结邓漪的人也多了起来,邓漪当然尝到了甜头,提出和向昌换班时,向昌心里明白她想干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
邓漪的野心太明显了,向昌认为这是坏事,既然邓漪白送这个机会让他贴身侍奉陛下,他自然来者不拒。
比起邓漪,向昌认为自己看得更为透彻,只要侍奉好了天子,任何恩宠都是自然而然的,何须他自己去争?
他说完这话,便听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她倒是能干。”向昌心道:这句“能干”,看似夸赞,或许是别的
意思。很快,姜青姝换好了帝王常服,乘天子御撵前往凤宁宫。此时此刻,君后已经用膳结束了。君后生活简朴,体弱多病,素来只食清淡小菜,到了天黑时才迟迟用膳。
姜青姝来时,只见桌上饭菜未撤,除了一些主菜以外,还摆放了好几盘精致的甜点心,有鲜花饼子、煎饼果子,还有一些帮助消化的药羹。
那些,都纹丝未动。
姜青姝预料到今晚回宫会很晚,早已吩咐秋月转告君后,不必等她一起。但看到赵玉珩才放下玉箸的举动,便知道他还是等了。
何止等了。
她无奈:“三郎,都说了不用为朕准备了,朕在宫外吃过了。”
赵玉珩抬眼:“是吗?”
他语气平淡,那双眼睛不含情绪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只好承认道:“好吧,朕只是喝了点茶。&34;
赵玉珩轻笑一声,掖袖伸手,拿起一块桃花糕,“来。”姜青姝凑过去,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真奇怪。他怎么就这么笃定她不会好好吃饭呢?
她嚼着桃花糕,顺势挨着他坐下来,赵玉珩喂完糕点,又亲自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慢些吃,别噎着。”她又低头喝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吞咽声。
这副模样,无端显得可爱。
赵玉珩伸手摸了摸天子的发,像摸一只正在进食的幼猫,伺候她用夜宵,他很是乐在其中,等到她吃得七分饱时,她还想再吃一口糕点,赵玉珩却命人撤下那些糕点。
“很好吃。”她说。
赵玉珩把最后一碗羹汤放在她跟前,低声说:“好吃也不能吃太多,已经这么晚了,吃撑了对胃不好。陛下,把这碗汤喝了,是暖胃的。&34;
姜青姝:&34;……好吧。&34;
在君后跟前,姜青姝的健康问题,是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其实她大可以不理会,对他冷言冷语,斥责他多管闲事,完全不领情,但对方悉心照料至此,她又怎么好如此?
姜青姝又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待到喝完最后的汤,胃的确很舒服,既不饿,也不撑,赵玉珩抬着她的下巴,要细细给她擦嘴。
她甚为别扭,红着脸偏过头,去抓他
手里的帕子,“这点小事,朕自己来。”她极快地擦干净嘴,朝着他转了转脑袋,让他检查。
“君后满意了吗?”
赵玉珩笑了,“很好,很乖。”姜青姝也笑了起来。
随后,二人在凤宁宫的庭院中慢悠悠地吹着风散步,权当做消食,姜青姝望着天上的一轮上弦月,问道:“三郎平时有想念过宫外吗?”
他说:“想过,不过也无甚可想。”&34;为什么?&34;
“臣十七岁入宫时,每日都想离开此地,时间久了,渐渐明白,宫内宫外无非皮囊所限,便是去了宫外,又能做什么呢?&34;
世家子弟骑马、狩猎、宴饮,那些皆不是赵三郎所爱。就算出宫又能怎样呢?
赵玉珩说:“臣如今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了,其实每日这样看着陛下在前朝努力,臣心里也很高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实现夙愿的方式?&34;
她可以实现他的夙愿。他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姜青姝偏头看他,轻轻一笑,“三郎和朕有同样的心愿,既然如此,那三郎就一直看着朕吧,不要离开。&34;
“臣会好好看着七娘的。”
赵玉珩在月下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来,远远侍奉的许屏看着这一幕,心中只道好一对璧人,可真般配啊。
他摩挲着她的耳后,观察着她的脸色:&34;陛下困了么?&34;
&34;咽。&39;
这几日每天都被他逼着早睡,现在她的生物钟真是被硬生生扭了过来,到点就困,想熬夜都熬不了。
就算是穿越之前,她的作息也没有这么健康过。跟赵玉珩在一起,真是养生到了极点。
姜青姝又与赵玉珩说了一会儿话,便转身去沐浴更衣,随后就歇息了。
翌日。早朝时分,有大臣奏报了三件事。
首先是青州丹柏县连降暴雨,庄稼冲毁,百姓房屋被毁,大量灾民涌现别的县。
张瑾冷淡道:“户部尚书即刻准备赈灾事宜,着令青州刺史安顿流民,抚恤农户,谨防地方暴动,待水灾停歇,重新统计人口,不得有隐户。&34;
户部尚书崔令之连忙出列,“是。”
张瑾又道:“有旱涝不报,主司应言而不言,令当地县尉杖七十,革职问罪。流民逃蹿,郡守或失察、或隐瞒不报,罚俸一年,允许将功补过。&34;
吏部尚书连忙应道:“遵命。”
在处理地方灾情这方面,张瑾已经很有经验,安排得有条不紊,姜青姝在这方面反而不是很懂,看着他安排,暗暗记下他方才的话。
随后便是御史台谏言。
宋覃果然对女帝的床帏之事十分执着,再次提议女帝选秀。
宋覃言辞激动:&34;如今后宫空虚,君后体弱,陛下膝下并无子嗣,宜尽早遴选合适的官家子弟,为陛下开枝散叶。&34;
姜青姝:“……”真的是够了。
姜青姝:“此事不急。”
宋覃:“陛下!这不仅仅是陛下家事,涉及皇储,更是国之大事!君后既然四年无法被陛下诞育子嗣,陛下便要尽早选秀,切不可敷衍了事。”
姜青姝眼皮子跳了跳。
赵柱国今日来上朝了,此刻已经有些不满,冷哼道:“陛下还年轻,岂能耽于后宫!宋中丞大可不必如此着急。&34;
宋覃身为十年都得不到提拔的御史,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冷静回怼:“赵柱国此言差矣,君后体弱,若皇室血脉延续皆系于君后一身,也不知君后可否担得起?&34;
谢党有大臣开始动女帝后宫的心思,连忙出列道:“臣附议,宋御史所言极是。”话音刚落,便看到谢尚书在瞪自己。
那大臣:&34;……&34;
对方一头雾水地摸了摸鼻子,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能给女帝后宫塞人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谢尚书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其他几个世家也纷纷出列,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多数人是赞同的。
毕竟如今女帝后宫只有君后一人,实在不利于局势平衡,有时枕边风的效果还是很重要的,谁都不希望这便宜让赵家独占了。
姜青
姝听得简直脑仁疼。
果然,每个皇帝都受不了大臣插手后宫之事,但是每个皇帝或多或少都要经历这种场面。
最后她折中道:“众爱卿所言,朕已明白。可而今国库空虚,朕忧心地方涝灾,无心选秀,礼部尚书可先将选秀事宜列出条陈,容朕仔细斟酌。&34;
礼部尚书一拜:“是。”
随后,便是第三件事。
吏部尚书郑宽再次出列奏报,对于监门卫大将军空缺一事,吏部参考兵部职方司提供的名册,已经拟出了几个待选名单。
郑宽心里明白,从天子最近的举措也可以看出,天子并不想任由世家的人,于是他推举的名单大多是背景清白的白身,看起来都无可挑剔。
姜青姝没有答话。
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数值如何,但她更确信郑宽不会完全推举背后没有支持者的人,她更想培植自己人,并不想这么早定下人选。
但张瑾没有给她机会。
张瑾站在那等郑宽念完名单,便淡淡道:&34;范高寒,此人可以委任。&34;
郑宽习惯性地把张瑾的话当成谕令,闻言就要领命,还没来得及弯腰,便听上面的女帝说:“不行。&34;
众人微微一惊。
这是姜青姝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反驳张瑾,众臣面面相觑一阵,都默不作声,郑宽也僵在了原地,悄悄观察张相的脸色。
张瑾神色毫无波澜,淡淡道:&34;范高寒身家清白,且为人忠心,亦立下过功劳,当年为武举第一,可堪大任。&34;
姜青姝说:“有关人选,朕还想再考察考察。”
张瑾皱眉,抬眼,眸色微冷,“陛下。”
姜青姝不想退让,监门卫为内军,不选好这个位置,将来或许会有第二个刺杀事件,她好不容易将身为谢党的樊聪撤职,绝不能让张瑾安插自己的人。
她和张瑾远远对视着,尽量克制紧张,用缓和的语气说:“此事不急,任用贤才自然要多方面考察,郑卿方才推举的其他人未必也不行。张相就让朕再斟酌一二,可以吗?&34;
张瑾冷淡地看着她。
殿中此刻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姜青姝袖中的手紧紧攥
着,她知道,张瑾并不稀罕给她面子。
她对上他,显得太无力了。
就在她想如何再开口时,一直旁观好戏的谢安韫倒是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有理,监门卫大将军品秩极高,又直接关乎宫禁安全,仔细挑选挑选,也是极好的。&34;
姜青姝忍不住看了谢安韫一眼。
这个人居然帮她说话了。
谢安韫的行为不难理解,刚被撤职的樊聪是他的人,谢安韫当然很是不悦,但与其安插张瑾的人,他更乐意看女帝去争夺这个人选。
“张相以为呢?”谢安韫语气挑衅,笑道:“张相这么急着敲定人选,该不会有私心吧?”&34;谢尚书慎言。&34;
谢安韫捧着玉笏出列,拜道:“张相素来公正,陛下想要多考察几日,亦无可厚非。”
张瑾乌黑的双瞳仿佛蒙了一层冰,甚至不屑于去多看谢安韫一眼,仅仅安然地立在那儿,便赫然令气氛紧绷。
他似是在思忖,片刻后平静道:&34;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便再考察几日。&34;
姜青姝微笑:“好。”
她看起来毫无不悦之色,甚至还很体贴地对张相说:&34;这几日人选考察,朕还是要劳烦张相。&34;张瑾抬手拜了拜,也算尽了臣下的礼。
散朝之后,众臣不由得对朝参上的事议论纷纷,姜青姝看着张相离开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天子神色并无不悦,但秋月却看出她是在努力克制,在她耳侧小声道:“陛下不必为此动怒,张相向来如此,其实陛下今日能在早朝上争取到让步,已比之前强上许多。&34;
姜青姝闭了闭眼,“那是因为谢安韫开口了。”党派制衡,谢安韫开这个口,也不是为了她。
“张瑾肯让步,无非笃定即使再过几日,监门卫大将军的人选依然不会变。”她头疼不已:“朕这几日一直在找人选,当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朝中可用之才几乎被他们尽数瓜分。&34;
秋月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客官地提议道:“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陛下切莫操之过急,若实在无法定下人选,不如便让步张大人,与张大人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过僵。&34;
姜青姝:“朕明白。”
为君
王不可任性,亦不可轻易展现喜怒,不能让臣下以为,这个皇帝会轻易因为一些小事而斤斤
计较。
姜青姝右手敲着桌面,沉吟道:“秋月,你吩咐御膳房准备一些羹食,在今日张相下值之前送过去,顺便犒劳犒劳中书省诸位,再给今日负责涝灾的吏部和户部各送一份。”
秋月微微一笑:“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