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张瑾所说,姜青姝新提拔的那位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确实可靠可信。
监门卫掌宫殿门禁及守卫事,那夜正是姚启当值,右监门卫负责审查出宫人员,而左监门卫负责入宫事宜,深夜下钥宫门重新开启,张瑾的马车入宫门,却被姚启率人拦住。
“车内何人?可有陛下召?”姚启沉声问。
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姜青姝微微睁眸,张瑾静坐不动。
驾车之人正是薛兆,与姚启同级,身为天子贴身千牛卫,他在此足以表明一切,认得他的将领都无人敢拦。
唯有姚启死抓不放。
姚启一身银甲,右手执锐,神色冷肃,不卑不亢地朝薛兆抱拳道:“例行检查,还望薛将军配合。&34;
薛兆沉声道:“车内是尚书左仆射张大人。”
姚启毫不退让,抬头看向车上密不透光的帷帘,再次扬声重复一遍:“此时开宫门不合规矩,敢问张大人此时入宫所为何事?可有陛下召?&34;
车内静谧无声。
姚启语气加重,冷冷喝道:“若无陛下诏令,任何朝臣不得擅入!此时尚未到早朝时辰,还请张大人两个时辰后再入宫吧。&34;
说着,他猛一挥手,身后将士顷刻间围了上来,将路堵住。
薛兆神色微寒,冷声警告道:“姚将军,你新官上任,对诸多事务尚不了解,不要过于狂悖,失了分寸。&34;
碍于女帝在车内,薛兆还没有将话说得太直接。此刻敢拦张相车驾,明日姚启这刚上任的大将军就会坐到头了。
姚启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有些踟蹰,已经心生退缩之意,姚启却面无表情,右手按剑上前一步,冷声道:“末将职责在身,多有得罪。”
薛兆说:“若今日非要入宫门如何?”
“无召擅闯宫门,视为谋逆!”&34;你!&34;
薛兆额上青筋跳了跳,姚启再次上前一步,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车内传来女子温和平静的声音:“是朕,让开吧。”
这个声音……
是陛下。
姚启一怔,迅速回神,退到一边,单膝跪地,“臣遵命!”宫门大开,马车轱辘辘往前行进,四角銮铃微微晃动,发出清凌
凌的声音。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帘子,少女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将军,微微一笑道:“姚将军尽忠职守,不畏权贵,令朕欣慰,赐帛十匹,再赐钱八千,今夜辛苦守宫门的众将共享。&34;
说罢,她便放下了帘子。
姚启心跳骤然加速,连忙垂首谢恩:“谢陛下,臣职责所在,日后定尽心竭力!”
车内再无人回应。
马车声渐行渐远,他静静在风中跪了半晌,抬首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挥手命下属重新关上宫门。
马车内。
姜青姝静坐如初,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方才对外一副赏罚分明的样子,殊不知马车内的她已经困极累极,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张瑾淡淡道:“陛下不遮掩了?”
“朕日后出入宫禁,总有被抓包的时候,倒不如明着来,最多被御史骂两句,但张相与朕同乘,想来,敢乱说的御史也不多。&34;
她打完最后一个哈欠,眸底噙着两滴困出来的泪,衬得本就迷蒙的眸子更是水光盈盈。不紧不慢地说完,她又含笑看向张瑾,“卿觉得朕方才的行径如何?”
张瑾没有与她对视,淡淡颔首,嗓音平静:“与其被认为身为君王却率先犯禁,陛下及时表明身份,再施以赏赐收买人心,此举甚好。&34;
“能得到张相夸奖,看来朕也算有进步了。”
姜青姝话头一转,“说来,近日朕与皇姊见过一面,皇姊欲向朕推举几名才学上佳的女子入六局或内侍省,朕与皇姊谈及女官遴选,意欲再征召一些女子入宫任职。&34;
张瑾道:&34;按制,女官选拔,多为推举与宫女擢升。&34;
&34;的确如此。&34;
姜青姝缓缓道:“因多为内宫职事官,又沿袭前朝旧制,女官选拔虽偏重才能,但家室与色貌亦占比极大,非士族出身女子,不得入宫。朕的意思是,减少条件限制,扩大选拔范围,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寡妇,凡三代以内无作奸犯科,皆可入选。&34;
张瑾微微抬眸。
她话有条理且想法清晰,可见腹稿早就打好了,是提前想好再与他商量。
之所以会与张瑾提,是因为姜青姝觉
得他不会拦。
她研究过了,原本只有六尚局以女官为主,内侍省多为男子任职,但从如今内侍省中男女比例来看,前几任皇帝倒是很大幅度提拔过女官了,但选拔条件上还是没有放开。
除了个别极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来自民间以外,选拔女官还多局限于仕宦之家。
且必须要“容貌中上、身家清白、没有嫁人、未曾生育”的女子才可入选。
因为涉及侍奉皇帝和侍君,所以这方面也依然被世家把持,而且民间读得起书的女子并不多,光是才能选拔环节,也依然会把她们筛选下去。
而张瑾家室清白,并非世家子弟,她想在这方面有所改变,动的主要是谢王等大族利益,并不与张瑾冲突。
而且,肯定会有大批朝臣反对。
君权天授,女子为帝本就颠覆所有人的观念,虽然已经传到第五代,有时为了维护朝局和宗族稳定,女帝也鲜少动作过大来动摇他们的利益——这一点姜青姝可以理解,就算是她穿越前的现代社会,也没有完全做到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虽已被人人挂在嘴上,也享有一样的法律权利,但因一些原因,社会各处也依然存在不少对男女的刻板旧观念,且职场对女性并不友好。
更何况这依然是封建社会?
姜青姝只是想慢慢扩开选拔条件。
先从民间开始做起。
她想过了,一方面,女官增加有利于民风开化、也利于促进生产,另一方面,女子处境不易,对同性往往天然所有认同,对女帝的忠诚度定然更高。
姜青姝在亲自举办殿试、撤职大理寺卿、改善京城治安之后,现在的民心相对来说虽然比之前要高,但依然不太行……
……如果从这方面着手呢?
她一个人对抗肯定不够,但如果张瑾答应…她望向张瑾。
张瑾侧颜冷清,只说:“此事重大,陛下初登大宝,切忌操之过急,反受其害。”翻译一下就是:你才登基多久,就已经在想着先帝在考虑的事,不要步子太大扯到裆了。想让他帮忙这个盘算是不错。
但是,他凭什么?
姜青姝突然说:“几日前沐阳郡公上奏,为孙女求旨赐婚于宋家子,朕正要下旨,此女正好与朕年纪相仿,若断阿奚心思,令阿奚误以为朕是崔家
女便可。&34;
张瑾:&34;……&34;
张瑾:&34;好。&34;
这就答应了。
但紧接着——
【张瑾忠诚度-5】
姜青姝:&34;???&34;
喂喂喂喂!!!你答应就答应,减忠诚度是几个意思啊!觉得朕是在用阿奚胁迫你吗?大可不必这样,他想拒绝她还愁没有办法吗!
姜青姝打从认识阿奚以来,不仅没能把张瑾的好感刷上来一点点,反而还掉了,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路错了。
张瑾是不是不可攻略角色啊?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方才一听她提阿奚,原本平静下来的脑海中瞬间闪回的,是弟弟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少年七娘七娘地对他叫了那么久,以致于此刻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七娘。
七娘就那么好?好到让他不停地念着她的好,好到让他大半夜不睡觉蹲在她的房顶?
而她,却明显不如阿奚的喜欢。
他闭了闭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
“陛下和阿奚没有……发生过什么吧。”
他冷不丁开口:
她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随后她似笑非笑道:“如果有,张卿怕不是要杀了朕?”&34;臣不听如果,还请陛下直接回答。&34;
&34;没有。&34;
无比清晰的两个字,伴随着低缓的车辕声,顷刻停止。马车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外头薛兆的声音率先打破宁静,“陛下,到了。”
张瑾一霎那松开扣着衣衫的手指,双瞳霍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冷清清。
“臣知道了。”
他说:“臣去中书省处理事务,先行告退。”
他说罢,一掀帘子便起身下车,她紧跟着跳下车来,侧身挡住他要去的路。
姜青姝在月光中毫不避讳地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他被她盯得皱眉,微微偏首,露出寒冽的侧颜。
“陛下。”
他问:“可还
有事?”
她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开口:“无论卿信不信,朕之所以愿意配合卿如此大费周章,与张卿的想法是一样的,不忍心令无辜者卷入朝局。&34;
所以,他不必以为她会用阿奚胁迫他。
她不会仅仅因为政务上遇到阻碍,就直接告诉阿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和她联合起来骗了他。
同样是割断感情,揭晓她的身份,或是用其他方式让阿奚恨她,这样都太残忍了,只有让他误以为她成婚了……伤害最小。
她和张瑾都明白,阿奚固然洒脱不羁,却是个正直又知分寸的孩子,他不会纠缠一个有妇之夫,让她的清名受到玷污。
说来。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一开始有意逗阿奚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又炽烈地喜欢,喜欢到连她都心生不忍,怕会伤害他。
&34;不忍心?&34;
张瑾并不相信天子所谓的不忍心,他看着她的脸,冷哂一声,“陛下是天子,理应事事顺应法度纲纪,莫要再作这等可笑之语。&34;
这回她反而笑了,“可笑?”
你在说你的弟弟可笑吗?还是你以为,天子无情,天子谈情就是可笑?
也许他是对的,他太聪慧、也太冷静了,以致于完全不能从他弟弟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一切,只能一眼看透她对阿奚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帝王是如何在欺骗朝臣的弟弟。
远远的,秋月带着宫人快步过来,看见她与张相说话,并未近前,而是远远守候。
薛兆也没有靠得太近。
广场四面开阔,微风徐徐,漫天无星,一泓孤月拉长那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说:“朕不觉得这是可笑,但是张相既这样确信,那就请张相一直坚定今日说的话吧。”说完,她转身将手搭在秋月臂上,转身而去。
而她离开之后。
张瑾侧身看向女帝的背影。
只此一眼,他又闭了闭眼,冷漠地转身离去。
凤宁宫中灯火通明。
赵玉珩没有歇息。
昨日午时,女帝随口对他说,晚上再来看他,他便一直静坐等到深夜,因
体弱又怀有身孕,四更时分,才在宫人的劝谏下睡了。
今夜他又没有歇息,就坐在窗前看书,等女帝是否过来。
许屏侍立一侧,小心观察君后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地看书,可侧颜总透着一丝清冷孤寂的意味。
他没有对于女帝昨夜的爽约,表达过任何的不满。更没有派人去问过,陛下这两日在忙于什么。
好在今夜四更前,女帝到了。
姜青姝自个儿心虚,路上都匆匆忙忙,一进来就扑进了赵玉珩的怀里,他全身冷冰冰的,她反而奔出一身薄汗来,仰头看着他,“是朕的错,让三郎久等了。”
赵玉珩抬袖给她擦汗,&34;不必这样急,你如今体弱,出了汗反而容易受凉。&34;他朝周围扫了一眼,宫人立刻起身,去关紧门窗。
姜青姝朝他笑了笑,“朕没事。”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赵玉珩的神色,没有看出任何的冷漠与不悦。
心里不由得暗叹:这个人实在是太不露声色了,他要是发点脾气,她反而还自在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赵玉珩却安然自若,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内室走。
屋内又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还是热的。
但太晚了,姜青姝这几日太累,只想快些歇息了事,便表现得兴致缺缺,赵玉珩见了,直接一拂袖子:“既然陛下今日不想用夜宵,就都撤下去罢。”
许屏看了看女帝,欲言又止,想直接告诉陛下,这糕点是君后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用晚膳,特意让人反复热了七八个来回的。
就这么撤下去,也太……
但赵玉珩素来不喜欢多言,更不喜欢将自己做过的事拿出来说,许屏不敢多嘴,只上前将糕点全撤了下去。
沐浴更衣后,帝后二人直接熄灯就寝。
今夜赵玉珩的话不多,姜青姝也没什么精神缠着他说话,凤宁宫比往日更为寂静,静到近乎冷清。
姜青姝闭上眼睛睡了,后半夜不知为何,又突然被冻醒,近日分明是晴天,凤宁宫又比其他宫殿更暖和,但她却感觉到那股发自骨头的寒意顺着漫上来。
怎么捂着被子都冷。
/
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
&34;冷了吧?&34;他温声问。
身侧的人明明与她盖的不是同一张被子,却及时醒了过来,他的掌心暖和得异常,她不自觉地凑近,听到他一声叹息。
“陛下,过来。”
他掀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来,又重新盖上自己身上那张被子,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又问:&34;还冷吗?&34;
&34;……还有一点。&34;
&34;许屏。&34;
外面值夜的许屏闻言惊醒,连忙进来,又添了一床被子。
姜青姝这才舒展了些许,下巴抵着赵玉珩的肩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的寒意渐渐褪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睁眼,在黑暗中唤:“三郎。”
“嗯。”
声音清明。
他果然没有睡。
姜青姝枕着他的手臂,突然低低地说:“朕昨夜爽约……”
&34;不必解释。”他说:“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34;
她默了默,又说:“三郎总是等朕这么晚,下次朕要是三更还没到,你……”&34;臣是自愿等陛下的。&34;
她又没话了。
片刻后,她突然说:“三郎。”
“臣在。”
&34;你有没有发现,方才朕一直叫你三郎,但是你一直在叫朕陛下。&34;而不是,七娘。
赵玉珩一怔,这一次,他竟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他其实并未与她置气,他不是敏感脆弱斤斤计较之人,也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反复胡思乱想,
相反,他为人处事甚为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想什么“牺牲” “委屈” “孤独”,别人以为他赵三郎心里应该特别酸苦、在宫中应该特别煎熬,纷纷都替他来可怜他。
其实很多余。
他并不需要。
但他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叫她“陛下”,为什么呢?他现在想来,觉得这是叫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是在下意识提醒自己,这是陛下,不能将他个人
的自私和占有欲,牵扯到她身上来。
不是要吓唬她。
他语气放温和了几分,“七娘。”
“再叫一声。”
“七娘。”
她渐渐不冷了,被他抱得浑身都暖呼呼的,轻声说:“三郎今日少叫了多少声,都要补上。”&34;七娘,七娘,七娘……&34;
他不紧不慢,一声声唤着,黑暗的目光渐渐放空放远,也不知道是第多少声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怀中的人抬头看他,“三郎现在还觉得……”
他突然打断,“臣可以亲陛下吗。”
&34;嗯?&34;
她疑惑抬眼,她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只是听到这么突然、有好似竭力压抑着什么的一声。
&34;好。&34;
她答应。
赵玉珩的手从被子里拿了过来,在她颊侧抚了抚,随后探到下颌处,抬起她的脸。他俯身,带着凉意的唇瓣缓缓落了上去。起初是唇角,像试探,一点点触及唇瓣。最后他认真地加深了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