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看着这一幕。
奉酒的伶人神色惊惧,忍不住开始抖。
而张瑾。
纵使喝这种烈酒,他依然坐得笔直、刚硬,如一棵不为风雨摧折的松,冷漠如初,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仿佛饮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很快,他将酒杯放了下来。
“陛下可以说了么。”
姜青姝但笑不语,命那伶人到一边候着,后者神色惊慌,有些意识到已经酿成了大祸,全然忘了自己是来邀宠,连站着都战战兢兢的。
礼节委实上不得台面。相貌、身形、举止,都透着一股上不得台面的低贱。
张瑾甚至从头到尾都吝于赏他一个目光,冷淡道: “陛下身份贵重,不可与此等低贱下流之人为伍。&34;
她笑了笑, “出身卑贱,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谋生,谁又是心甘情愿地低贱如泥呢?若有一飞冲天的时机,想好好把握,也是人之常情。&34;
“是谁带到陛下跟前来的。”
“是三皇姊。”
张瑾微微眯眼。
“嘉乐公主。”
“是啊。”
他何其聪明,瞬间能反应出来其中些许关窍,手指猛地一缩,目光骤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问: &34;卿是想到什么事了吗?&34;
&34;陛下在跟臣装傻。&34;
“朕好像明白一点。”
她道: “只是那件事,朕没什么记忆,周围的人也不敢跟朕提及,只隐约明白……是有人对朕下药吧。
“不会那么巧吧。”说着,她一手托腮,偏头看向那跪坐着的伶人,笑着问: &34;喂,你有没有下药呀?&34;
那伶人本就紧张,此刻被直接一问,心理防线直接崩溃,直接跪了下来。
&34;陛下,奴……奴……&34;
他双手撑地,战栗不已,说不出一个利落的句子来, &34;都是殿下吩咐……奴没有别的选择,求求
陛下饶奴一命……&34;
还真是。
一个帝王,两次被人下药,明明第一次
险些丢了性命,却因为无力反抗,导致他们还敢来第二次。
忍让不会让他们收敛,只会让他们更加没有敬畏之心,更加变本加厉。
姜青姝笑容渐渐没去。
窗外,月光投落树影,张牙舞爪。屋内空荡荡,唯有二人对坐无言。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轻轻摇晃着,笑容有些泛冷,叹了一声:“这就是朕用阿奚骗爱卿此刻入宫见朕的原因,不管卿信不信,朕只是想……自保而已。&34;
说罢,手腕一倾,将酒水洒在地上。
陈酿启封,酒香浓郁,浓烈又刺鼻的味道刹那充斥鼻腔,平息之后,又蔓延开火辣辣的热意,将冷静的大脑瞬间搅得混浊。
张瑾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他猛地起身。
他冷声说: “陛下,恕臣告退。”
说罢就要出去。但手掌一推门,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落了锁。
出不去。
身后,女帝一指那伶人, &34;把全盘计划说出来。&34;
那伶人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是……是殿下让奴趁着陛下更衣的时候,趁机引诱陛下,如果陛下不中招,便奉上那酒……若陛下不饮酒,还有迷香……他们会锁上门,直到得手为止……&34;
还有迷香。
这是一个周密的局。
这种大胆的事,要么不做,要么一举得手。
少女一面听着,一边仰头,望着张瑾冷峻肃杀的背影,笑着说: “看来横竖都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与其朕中药,不如是卿。&34;
&34;有张相在,朕也倍感心安。&34;
&34;爱卿定力惊人、不近女色,朕相信你,不会对朕做什么冒犯的事吧?&34;
张瑾闭了闭眼睛,睫毛猛颤,置于门上的手掌缓缓攥紧成拳。
一股隐秘、陌生的热意正在和酒水一起发酵,把呼吸都带烫了,像骨头被锉刀狠狠磋磨,一寸寸发疼发痒,丝丝牵动筋脉,钻进了搏动的心脏里去。
情和欲,是最没用的东西。
但它一旦发作,就算是无情无欲的神,也要被拉下神坛,沾染污秽。而那污秽一旦沾上。就
再也洗不掉了。
男人的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肉里,掌心如火烧,骨节泛白,广袖遮蔽了坚实有力的臂膀,其上纵横攀附着暴起的青筋,有滚烫的血液在里面横冲直撞。
而那张冷酷的脸,依然死死绷着,没有表情。但他忍得眼角在轻轻抽搐。
他背对着她,就像一尊玉雕,任由穿过窗牖的月光洒了一身,月光没有温度,无法驱散燥意,反而让一些罕见的窘态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很可耻。
很可笑。
姜青姝平静地看着他,明知故问地开口: “张卿还好吗?”
&34;为什么要背对着朕?&34;
他很羞耻吗?
他怕她看到什么?
欲望,是人都有,没有什么可耻、可遮掩的,但是此时屋内三人,除却尊贵的天子,还有一个低贱卑微、以色艺侍人的伶人,跪在那里看着他的窘态。
像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与羞辱无异。
他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一句: &34;但愿陛下不会后悔今日之举。&34;
嗓音阴鸷,语气却已经失了平静。
他此刻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滚烫的火意还在燎着理智,一滴就能令圣人低头的逍遥酿,用在权倾朝野的宰辅身上,也依然会粉碎他那多年来塑就的傲慢,变得比平康坊最低贱的伶人还不如。
她事先了解过,逍遥酿从下肚,到发作,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正常人也最多一刻钟就失去理智。
张瑾却撑了这么久。
他依然清醒。
连姜青姝都有些惊讶了,张瑾的意志的确远超常人,怪不得多年前,他能在诏狱受得住皮肉上的
磋磨,
但很快。一股极淡的香气荡入了屋内。
……有人在暗处燃起迷香了。
空气被熏得更热一筹,人就会头晕目眩,姜青姝闭了闭眼睛,突然听到脚步声。
张瑾回头,来到了她的面前。
一刹那双眸相撞。那么近,令她都瑟缩了一下。
他眼底混沌与清醒交杂,唇死死抿着,几乎渗出了血,冰冷的侧颜
绷得太紧,手掌却是对着她一侧案上的酒杯。
&34;砰——&34;
一声清响,酒杯碎裂。
碎裂声令她脊背微微一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兀自俯身拾起碎片,手掌紧紧一攥,深深地将之扎入肉里,血瞬间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他在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
但很徒劳。
他屈膝半跪在地上,两手都死死攥着碎片,在混沌之中生出一丝无力又愤怒的清醒,令他想起跪在御花园中、被先帝逼得弯下脊背的那一年。
他以为永远摆脱的桎梏,又好像再次锁在了他的四肢上,让他没办法站起来。
女帝的声音变得很远,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细软的嗓音像水鬼从湖底伸出的双手,拉着他往下坠去。
令他瞬间想掐死她,想掐断这声音。
别开口。
不准开口。
但是她在他面前半蹲了下来。
张瑾的双眸已浸满血红。
少女吸了迷香,眼神也变得很迷蒙柔软,没有那么刚硬倔强,一副神寒骨清的皮囊,她的手掌又凉又软,贴在他的下颌处,用了很大的劲,才掰起他的下巴。
他还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跪在一边的伶人却听得很清楚。女帝问伶人: “回答朕,迷香效果如何。”
&34;这迷……迷香只是助兴用的,不会让人丧失理智。&34;
&34;想不想戴罪立功,让朕赦免你的死罪。&34;&34;奴、奴想。&34;
“那就把衣衫脱下来。”
&34;啊?是……&34;
“撕成布条,等他完全没了理智,你就过来,把他绑起来。”
&34;……是。&34;
那伶人心惊胆战,脱下外面的衣衫,跪在地上撕了起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清晰突兀,一声声磋磨着男人,让混沌的神智产生一丝迷乱,再次丧失对当前情况的判断力。
那伶人看到张相猛地抓住了女帝。随后一拽,将她按在了地上。
她的登发被撞歪,一只朱钗掉了下来,然后散了半边发髻,纤细
的手腕被宽大的手掌攥着,像被烧红的铁钳夹着,快要折断。
她忍不住皱眉,低低道: &34;张瑾,你确定要对朕下手吗?&34;
你确定吗。
他当然不愿意,他的弟弟那么喜欢她,可是他一点也不会喜欢她。此时此刻,甚至是痛恨。
【张瑾忠诚-10】
她心跳如擂鼓。
【张瑾忠诚-10】
【张瑾忠诚-10】
【张瑾忠诚-10】
[】
她一遍遍看着眼前的字在闪,和字一起闪动的,是张瑾剧烈痉挛的手指。
扑面而来的呼吸让他无地自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欲\\色却攀上了那张天生冷漠的脸,喉\\结在反复滚动,他终于不再面无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痛苦、隐忍。
“啪嗒”一声,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脸上,就像美人流出一滴泪。
【当前张瑾忠诚-100】
他想掐死她。手指触及凉沁沁的喉咙,又骤然崩溃,催生出一丝隐秘的渴求。
【张瑾爱情+50】
姜青姝: &34;……&34;
这比他暴跌忠诚还可怕。
【张瑾爱情-50】
【张瑾爱情+60,忠诚+100】
【张瑾爱情-60,忠诚-50】
数据错乱了起来。
与之一起错乱的,是外头突然剧烈的风声,将乔木吹得左右乱晃,如此坚硬的枝干,好像要折断一般。
后来的一切,张瑾都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听到过清晰的裂帛声、触及过冰凉光滑的什么,看到一抹莹光,也许是月光催生的幻想,让艳鬼入梦。
那伶人把他双手扭在身后,把他绑了起来,却几乎钳制不住对方,她的手掌按在这象征朝廷重臣的官服上,把他狠狠往后一推,又抄起酒壶敲向他后脑。
男人瞬间泄力。
那伶人面露骇色。
就在此时,从远逼近的火光穿透了门缝。
有人劈了外面的锁。
≈
34;陛下!张大人!&34;
是薛兆。
霍凌挣扎到快脱力时,君后才赶来,直言让薛兆软禁嘉乐公主及其侍从,长宁与邓漪也相继出来,薛兆惊惧之下又想到张相来了,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拦了所有人,命禁军包围此处,亲自冲过来询问。
屋内的伶人手一顿,听到女帝压低声音说: “不用绑了,出去告诉为首持刀的将军,就说是张相吩咐,不可擅入。&34;
“是,是。”
屋内一片燥热。
那伶人也咽着口水,恐惧足够压抑所有的想法,他慌慌张张地出去,刚一跨出去,就被刀剑架住了脖子。
一段极低的说话声后,连惨叫都没有,屋外的血腥味就涌了进来,掩盖过了迷香。
屋内,姜青姝拢了一下散乱的发,睫毛一落,看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来自张瑾掌心的伤,血流满了手掌,又一路留下艳红的手指印。
她的脖子上也是。
她的手掌也有些抖,长长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
明日天一亮,他就会以为是他张瑾对她做了那些事,薛兆为了张瑾的颜面,依然会像上次那样封口,但张瑾,则再也没办法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了。
这浑水,他不淌也得淌。
她抬袖想擦一擦脖子上的血,突然实时一弹。
【得知女帝临幸了张瑾,君后赵玉珩暗自神伤。】
【得知女帝被下了药,千牛卫中郎将霍凌自责万分、五内俱焚。】
【一想到女帝即将临幸别人,兵部尚书谢安温站在宫门外,愤怒得想杀人。】